2025年4月16日
閱讀時間:39分鐘
閱讀時間:39分鐘

《大清三傑》  第四十六回-第四十八回

《大清三傑》 

第四十六回  洪宣嬌靦顏求媚藥   溫樹德獻計聽空壇

曾國藩自從發信去與那個郭嵩燾之後,久候沒有回音,他就有些著慌起來。生怕外省的大敵未靖,京中的亂事又起。他是一個身居兩江總督都堂的三朝元老,怎好不去關心。無奈那時尚沒電報,只有緊要上諭,或是重大公文,才能用那六百裏的牌單。私人信劄,毫沒加快辦法。曾國藩到了那個時候,也只得先顧南京的軍務再說。

有一天,正在盼望各處的消息,忽據探報,說是偽忠王李秀成,不知為了何事,親自率領二三十萬老萬營的悍賊,去攻六合。知縣溫紹原寡不敵眾,業已殉難等語。曾國藩一聽此信,不禁連連地跺著腳的說道:「可惜可惜。他既殉難,六合地方,反作金陵賊黨的屏藩矣。」曾國藩說完,立即下令,飛檄曾國荃回攻金陵,皖省善後事宜,交與曾貞幹、曾大成二人,會同紳士辦理。

這末那時李秀成,也要算為太平天國之中的一位大人物了。何以如此大才小用起來,親自去攻那個小小的六合縣的呢?其中自有一番道理。原來那個洪太主洪宣嬌,自經銅官一役,敗回金陵之後,不知怎樣一來,竟和彌樱情淡起來。彌樱也明知洪宣嬌的勢力,不是可以隨便爭風吃醋的,只好悶聲不響,退至一邊,盡讓他這情娘再去另置面首。洪宣嬌見他頗覺識趣,反而偶去敷衍。不過既雲敷衍,必須另找別路。

有一天,洪宣嬌親去尋找那個女狀元傅善祥。傅善祥的父親,名叫啟徵,本是南京地方的一位宿儒。逝世以後,僅剩善祥一人。善祥生而多慧,長而有貌。那時正在不肯以那庸庸婦女自居的當口,忽值太平天國建都金陵,開設男女二科,以攬天下英材。傅善祥聞信,急去應試。其時的大總裁,便是軍師錢江。題目是命男女二科,各擬一篇北征檄。善祥文中的警句是:問漢官儀何在?燕雲十六州之父老,已嗚咽百年;執左單於來庭。遼衛八百載之建胡,當放歸九甸。

傅善祥既得女科狀元,同時男科的狀元,名叫朱維新,維揚人士。大魁之日,年僅十有七歲,才學固好,品貌又美。當時的傅善祥,還大朱維新兩歲,頗有相從之意。不料東王楊秀清是個登徒子之流,一見男女兩科的狀元,都是美貌無倫。他便奏知天王,以傅善祥充他的隨身機要記室,朱維新充為東王府的秘書監,不久且升為尚書。東王既是如此重用傅朱二人,無非存著不利孺子之心而已。沒有多久,傅善祥便被威迫成奸,朱維新也加封龍陽君起來。

傅朱二人,既然一同失了貞操,當然心中老不願意。朱維新因是一個男子,尚有解悶散憂之事可找。獨有那個傅善祥,每天處於淫威之下,委實無法可以解嘲,一時無可奈何,便去吸食洋煙,以消岑寂。

一天晚上,東王又去叫她值宿,她因未曾大過其癮,床第之間,或有不悅東王之意。嗣經東王仔細盤駁,方才知她有了煙癖。頓時大怒,即用一面蘆席枷,枷著傅善祥這人,鎖於女館門口。幸被洪宣嬌所見,便去向著東王吵了一場,方才辦到赦了傅善祥之罪。傅善祥既感洪宣嬌相救之恩,平時二人,又因一同被奸之怨,常常相對訴苦的,所以她們二人的交情,很是不薄。當時南京的百姓,個個稱呼她們二人為太平之花,傅善祥並有大煙狀元之稱。

後來東王被那北王殺害,北王的兄弟韋昌祚,又將東王的全家抄斬,甚至那位西王蕭朝貴之妹、蕭三娘王妃、天王西妃之姊、陳素鵑妃子,也是一同遇害。還算這位傅善祥,苦苦的向那韋昌祚再三哀求,方始保得一命。她便從此閉門思過,不敢再與天國的那班朝臣,前去周旋。洪宣嬌本是她的知己,因此未絕往來。

這天洪宣嬌前去看她。因有兩樁私事,一見她面,同到內室,對她說道:「傅家姊姊,我們兩個,現在都是徐娘的風韻了。你的性情恬淡,不事奢華,我也知道無非中了洋煙之毒。但我此時,委實尚難寂守空閨。彌探花這人,我已覺得厭惡。今天我來找你,因有兩樁事情;一樁是從前東王賜你的那些駐顏之藥。我見你終日吞雲吐霧,一榻橫陳,不事修飾,不喜繁華,那藥便無用處,請你統統送我。」傅善祥聽到此處,含笑問道:「你的呢?我知道當時東王,愛你性喜風流,所以賜你的藥料,比我還多一半的呀。」洪宣嬌見問,不禁微紅其臉的答道:「我已用完。你且不用管我,單是給我就是。傅善祥聽了,便將她那一張蟹殼青的臉兒,向左一別。跟著又噗哧的笑了一聲道:「你這位好太主,真也太難了。難怪外邊的一班老百姓,都在說你是妲己轉世呢。洪宣嬌聽說,並不生氣,單是又自顧自的接說下去道:「我見現在清國的大局,自被曾國藩、彭玉麟、左宗棠三個小子,一同掌了大權以來,軍事很有一點布置。我們國中,只有一個忠王,任他就是三頭六臂,在我個人看來,也是雙拳難敵四手。如此一來,我們的國運怎樣,家運怎樣,似難自保。只有趁此時光,樂他一樂,就算便宜。既要行樂,又沒甚麽人材對我脾胃。我的今天來此,須你替我出個主意。」其時傅善祥的煙癮,又已上來,只在眼淚汪汪的打她呵欠。

明明聽見那個洪宣嬌,鄭重其事的請教於她,但因精神疲乏,委實有些對答不出。幸而洪宣嬌瞧出形狀,便將傅善祥一把拖到煙榻之上,一同南北向的相對臥下。一面先請傅善祥自去燒煙,一面方又說道:「我的好姊姊,你快些抽幾口,就好好的答覆我吧。你是一位才女,誰不知道。」洪宣嬌說到這句,忽又抿嘴一笑道:「幸虧我們那位啟徵老世伯,業已下世,否則你這個人,恐怕也要做那彭永釗第二了呢。傅善祥一任洪宣嬌怎樣去說,她只自顧自的一連抽上十二三簡極大極大的洋煙。等得吐出最後的一口回煙,才微喘著的對著洪宣嬌笑上一笑道:「你莫這般說法,我那亡父在生,只有我一位大寶貝,非但不肯幹涉我的抽煙,而且見他一位寶貝女兒,去被人家奸⋯⋯」傅善祥說到這個奸字,不覺陡的流下淚來。不過此時眼淚,乃是酸心的結果,不比起先的眼淚汪汪,並非哭泣。洪宣嬌瞧見傅善祥忽然傷感起來,慌忙安慰她道:「我在和你說著趣話,倒把你的舊恨引起來了,怪我不好,罰我再做一世寡婦就是。傅善祥聽說,不禁破涕而笑道:「世上有你這位浪漫的寡婦,倒也少見。你既要找尋美貌面首,你須聽我辦法。」洪宣嬌忙不叠的接嘴道:「你說你說。我一定聽你說話。」

傅善祥又接說道:「大凡美貌的男子,多半出於世家,或是優伶。現在我們這座天國,不能稱為天國,只好稱為地獄。「傅善祥說了這句,忽又問洪宣嬌道:「你是在外邊亂闖瞎跑的,你可瞧見現在的南京城裏,還有一個青年美貌的子弟沒有。」洪宣嬌連忙坐了起來,把雙膝盤著,拍著手的稱是道:「對呀,對呀。你的說話,真正一點不錯。我見一座偌大的南京城中,簡直沒有一個較為清秀的子弟。傅善祥不待洪宣嬌說完,便又接口問道:「你可知道都到那裏去了呢?」洪宣嬌道:「大概逃難去了。傅善祥將嘴一撇道:「這倒不是。他們是,全被一班王爺們弄去做男風去了。洪宣嬌聽了急皺雙蛾的答道:「如此說來,豈不苦煞了他們麽?」傅善祥笑著道:「你也不必去替他們可憐。這些人物裏頭,可以約分三種:第一種是本來不願的,因被一班王爺們所逼,只好敢怒而不敢言的,以他們的清白之身,去作齷齪之事。第二種是先不情願而後情願的,因被一班王爺們好看好待,穿好吃好,無非以他雄飛之身,去幹雌伏之事。第三種是開首就情願的,因為他們本是優伶之身,早被一班老鬥鑿破天荒。一旦身入王府,便好脾睨一切,甚麽睚眥之報,甚麽輕薄之怨,都好為所欲為,仿佛在替先人增光一般。

傅善祥說到這裏,又去抽了幾筒大煙。方才叫了洪宣嬌一聲道:「洪太主,你若真要搜羅這等人材,不妨奏知天王,下道諭旨,限令一班王爺,三天之內,各獻童子十人,以便你去訓練一座童子營。」洪宣嬌慌忙叫妙道:「妙呀妙呀。此計若成,我便不打饑荒了。傅善祥聽說,盯上洪宣嬌一眼道:「妙不妙,我都不管。不過一個人的精神有限,一營盤童子軍的男色無窮。太王不可因我一言,自己就去糟蹋鳳體,我可不負責任。」洪宣嬌又忙不叠的亂搖其手道:「誰要望你負責,你去拿藥給我就得。洪宣嬌說著,已先下床,等得傅善祥將那駐顏之藥,交給洪宣嬌收好,洪宣嬌便欣欣然有喜色的告辭走了。

沒有幾天,洪宣嬌的一營童子軍,早已奉旨成立。不過成立之後,那班小小軍人,十天死一個,半月亡一雙,可憐無數的童子軍,只為傅善祥的一言,個個都往樂極國中成仙去了。

後來傅善祥聞知其事。始知洪宣嬌這人,只顧自己,不管他人。恐怕將來因此惹禍,只好暗暗的避得不知去向。當時有人說她是跟錢江一同走的。其實大大不然,因為傅善祥的離開南京要比錢江遲了好幾年呢。況且錢江是位何等樣人,斷不攜帶一位青年婦女而遁,致為旁人瞧出破綻。

不才對於此等地方,因有參考的書籍,又有先人的遺訓,故此敢向讀者負責說句說話。傅善祥的結果,必不及錢江多多。當時傅善祥既遁,洪宣嬌也不在她心上,仍是盡情行樂,盡量求歡。甚至有時分惠於她天王哥哥,王後嫂嫂去的。豈知事為忠王李秀成所知,於是大不為然起來。

一天特去向著洪宣嬌說道:「太主娘娘,臣有幾句逆耳之言,伏求太主註意。太主的訓練童子軍,臣本極端贊成。誰知道到現在,始知太主另有用意。這班青年子弟,當然都是將來報國的人材,若使他們統統死於疆場,已經不免可惜,而況死得無名,亡得沒義。太主即不顧著自己的身體,自已的聲名,可是天王和王後二位,須關天下人民的觀瞻的。太主倒忍令他們失去大家之望不成。」

洪宣嬌一直紅了臉的聽完,只好矢口不認。李秀成復又勸上一番,方始退去。那知洪宣嬌就因此事,即與李秀成不睦起來。於是天天的去到天王面前,大說李秀成的壞話。可巧那時的天王,已經偏重於逸樂方面,對於一切軍情大事,認為既有李秀成主持,便可高枕無憂。及至聽見洪宣嬌的壞話,方始有些吃驚起來。

一天忽將李秀成召至,正色的問道:「忠王賢弟,你的本領,在朕看來,勝過東平多多。怎麽如此一座小小六合縣城,至今不能將他克復,其中有無別意。李秀成聽了一愕道:「陛下怎出此言,臣弟對於這座六合縣城,早在心上。一因臣弟只有一人,既要到東,又要到西,一時忙不過來。二因六合的那個溫紹原,自己既有能耐,他的夫人公子,也識一點軍事。從前還有那個劉秉璋的門人徐春榮,善蔔文王大卦,算一是一,算二是二,臣弟手下的將官,萬萬不是他的對手。有此兩個原因,以致耽擱下來,並非臣弟謀國不忠,實是臣弟的才力不夠。陛下今天既然問到此事,臣弟無論怎樣不敏,馬上親去攻打就是。

天王一直聽到這裏,方始強顏一笑道:「賢弟若肯自去,朕就放心了。」說著,即命待衛擺上禦筵,算替李秀成餞行。席散之後,李秀成辭別出朝,第二天大早,李秀成即到校場,點了三萬老萬營人馬,作為他的護軍。又命羅大綱、賴文鴻二人,也各率二萬老萬營人馬,分為左右兩翼,直取六合。羅賴二人,一奉將令,已知李秀成對於六合縣城,下了決心。當下便一同向著李秀成獻策道:「六合地方雖小,可是何方所得,便是何方的屏藩。從前有那徐春榮幫助溫紹原,因此我們這邊,陣亡了百十員大將,潰散了數十萬弟兄。這個深仇,誰不想報。只因未奉將令,不敢擅自進兵。今天王爺既命我們二人前去進攻,最好是給他們那邊一個迅雷不及掩耳。若待援兵一到,那反羅蘇了。」李秀成聽說,點頭稱是。即令漏夜進兵,自己在後押陣。

不才說到這裏,須從那位溫紹原那邊敘起。

原來溫紹原,本是一位舉人出身,只因幾次會試不中,便截取了一個知縣,來到南京候補,那時南京的製臺。還是那位佞佛的陸建瀛。因見溫紹原是個正途,即委署六合縣缺。到任之後,正值錢江率領大軍,圍攻儀風門的時候,他急修理城池,準備兵器,滿擬牢守此城,以作金陵的屏藩。不料陸建瀛一見城破,馬上攜了愛妾逃走,他仍死命把守。後來又有劉秉璋的一支大軍來到,他的膽子一壯,竟能將那一座六合縣城,守得猶同鐵桶一般。洪軍方面,死的人數,確屬不少。一守七年。朝廷見他是位將材,一直將他升到記名提督。

嗣因劉秉璋一軍,調攻安慶,他忽失去一只臂膀;幸虧他的夫人閔氏,公子樹德,都是足智多謀,精通韜略,一門忠義,早拚與城同亡,所以把那四面城門,更加修得十分堅固。非但是日夜親自上城,輪流巡視。且對人民常常說著,孤城難守,本在意中。我們溫氏一門,世受國恩,現又位至提督,更負守士之責。你們一班百姓,只有暫行投奔他處,等得平靖下來,回家未晚。那班百姓一因溫紹原已經守了七年之久,認為有了輕驗,逃走四方,反而不及留此妥當。二因這位溫軍門愛民如子,真已成了家人父子一般,不忍離他,自去單獨逃生。當時大家都說情願一同守城,不願逃離。溫紹原聽了那些百姓的說話,只好安撫一番,聽之而已。

一天方與閔氏夫人、樹德公子,正在商量軍情之際,忽見一個探子,滿頭大汗的飛奔前來。溫紹原料定,必有大敵到了,不待探子開口,趕忙搶先問道:「瞧你這個模樣,諒有賊軍到了。但是你們已隨本軍門多年,多少也有一些歷練,怎麽一逢大敵,還沒一點鎮定功夫。」那個探子,聽得溫紹原這般說法,雖然定神下來,但是仍舊喘籲籲的答道:「稟⋯⋯稟大人,禍⋯⋯事不小,偽忠王李秀成,親率大軍三十萬,殺奔前來,離城只有二十裏路了。」溫紹原一聽李秀成親自前來,又有三十萬人數,不禁也吃了一驚起來。連忙命那探子,再去細探。當下就同他的夫人和公子兩個道:「方才探子之言,你們母子二人,可聽清楚沒有。」閔氏夫人,樹德公子一同答道:「怎麽沒有聽見。」紹原又說道:「事既如此,快快同我坐出大堂,召集將士,諭知禦敵之法。」閔氏夫人,樹德公子,不及答話,即同溫紹原升坐大堂。自有兩旁差役,打起聚將鼓來,霎時之間,咚咚的鼓聲不絕於耳。所有將士,都已全身披掛,一擁而至。

溫紹原擡頭一看,只見為頭的幾員大將,乃是李守誠、羅玉斌、海從龍、夏定邦、王國治、周大成、王家幹、李家駒、趙旭、黃應龍、魏平書、陳應虎、談茂鈞、崔元亮、崔元炳、楊金標等等,一十六人。正待開口諭知禦敵之策,已見大眾一齊說道:「賊眾已至,主帥快快發令。」溫紹原一面連連點首,一面即命李守誠、羅玉斌、海從龍、夏定邦四人,各率五百兵士,去守東門。王國治、周大成、王家幹、李家駒四人,各率五百兵士,去守南門。趙旭、魏平書、黃應龍,陳應虎四人,各率五百兵士,去守西門。談茂鈞、楊金標、崔元亮、崔元炳四人,各率五百兵士,去守北門。只準嚴守,不準出戰。大眾奉命去訖。

溫紹原立即帶同夫人、公子兩個,共率敢死親兵一千,來到敵樓之上,親自主持大炮的事情。等得剛剛預備完畢,早見太平軍的大兵,已向西南兩門攻打。他便命人把那炮門,移向西南兩門,描準敵方主力軍的所在地,轟隆隆的就是幾炮。因為溫紹原守了七年下來,深知這些大炮,乃是攻敵的利器,所以平時早將大炮的架子,裝得活動,能夠隨意移轉。往年守城,多半藉此力量,當時仍用此法,果然有效。當下就在那個隆隆聲中,只見跟著煙霧迷天,血光滿地,西南兩門的敵軍,已被幾聲大炮,轟死一半。

溫紹原正在歡喜之際,陡又聽得一片喊殺之聲,沖上城來。正是:運籌帷幄稱神算,決勝疆場奮武威。

不知這片喊殺之聲,究是何路人馬,且閱下文。

第四十七回  踹敵營將門有子  得怪夢溫氏成神

溫紹原一見幾聲大炮,竟將攻打西南兩門的敵軍,打死一半,正在有些高興的當口,陡又聽得一片喊殺之聲,突然之間的沖上城來。疾忙定睛一看,原來並非敵人,都是六合城內的一班老百姓們,因恐他們有失,特來拼死助戰的。溫紹原見此情形,更是一喜。趕忙諭知大眾道:「你們來得甚好,快到四門分同把守就是」。大眾奉令去訖。

溫公子忽然用手向那前邊遠遠地一指道:「父親母親,快看快看,敵軍又在一齊蛇行而進,定是在避炮火。閔氏夫人先向遠處一望道:「我兒之言不錯,敵人此來,恐有異謀。」溫紹原聽說,急用他那右掌,覆在額際,作了一個天蓬樣式,蹙眉一望,果見敵軍正從遠遠的蛇行而進。忙不叠的對著守炮兵士,將手向那遠處一揚道:「快從正面放去,打他一個不能近前。守炮兵士,自然唯唯答應,只把炮門一扳,頓時又是轟隆隆的幾聲,早將那些蛇行而進的敵軍,打得血肉橫飛,肢體迸起。

溫公子正待說話,忽見把守北門的崔元亮、崔元炳兩個,親自飛奔報來,說是敵軍似在北路一路挖掘地道,怎樣辦法?溫公子先接口道:「二位將軍,快快回轉。可命百姓,各人捐助空的酒壇一只,飛速埋在城根底下。地下如被掘通,空壇便有聲響可聽,那時再用火藥迎頭炸去,便可抵擋。」溫紹原在旁聽了大喜,急命二崔快去照辦。

二崔剛剛去後,急又見一個探子,飛馬來報。說是偽忠王李秀成,因見羅大綱、賴文鴻兩個賊將,漫無布置,第一陣就中了我軍大炮,死傷老長毛一萬三千多人,打算暫避我軍的銳氣,已經退下五十多裏。溫紹原聞報,重賞探子。方對夫人、公子說道:「敵軍畏懼炮火,不敢前進,也是情理。話雖如此,我等三人,今天晚上,須在城樓住宿,不可中了敵人以退為進之計。閔氏夫人、樹德公子一同答道:「老爺須要保養精神,方好長此辦事。不可今天第一天就把精力用盡,後來怎樣支持,快請回衙。此地且讓我們母子二人在此監督便了。」溫紹原聽說,還不放心,又命心腹將士,掛城而下,前去探過。探了回報,說是敵軍果已退去五十裏外,今天晚上,似乎不致進攻。溫紹原聽了,方命公子在城監督,自己同著夫人回轉衙門,稍稍進了一點飲食。

又據探子來報,說是北門城下,業已埋上空壇,只要地下稍有響動,上面便能聽見應聲。溫紹原聽畢,面上似露喜容。閔氏夫人起初倒也有些高興,及至探子去後,忽又想到一事,皺了雙眉的對著溫紹原說道:「老爺,你我年已半百,膝下僅有此子。方才埋壇之計,倒也虧他想出。妾身有個愚見,不知老爺贊同與否?」溫紹原撚須的答道:「夫人有話,只管請說。只要有益國事,下官無不遵命。閔氏夫人卻微搖其頭道:「妾身此言,適與國事相反,倒於我們家事有些關系。」閔氏夫人說到這句,她的聲音,已經有點打顫。仍舊鼓勇的說道:「孤城難守,也已所見不鮮的了。我們夫妻兩個,世受國恩,理該城存人存,城亡人亡,不用說它。不過我們這個孩子,年紀尚輕,未曾受過國恩,依妾之見,打算命他掛城逃走。我們兩個,倘有差池,溫氏門中,尚不至於絕後。

溫紹原聽畢,先把腦袋向天一仰,微籲了一口氣道:「夫人此言,未免有些輕重不分了。你要知道絕後一事,僅僅關乎於我們溫氏一門。為國盡忠,乃是一樁關乎天下的極大之事。現在駐紮祁門的那位曾滌帥,他的兄弟,溫甫司馬,就在三河殉難的。還有那位彭雪琴京卿,他本是水師之中的老將,他的永釗公子,只為私吸大煙,犯了軍法,他竟能夠不顧父子之情,馬上將他問斬。曾彭二位,都是當今數一數二的人傑,他們所做之事,那會錯的。下官只望能夠保全此城,方才不負朝廷付托之重。果有不幸,我們全家殉忠,也是應該。」

溫紹原的一個該字,猶未離嘴,忙把他的雙眼緊閉起來。你道為何?原來這位能文能武的溫紹原軍門,年已半百,膝前只有這位樹德公子。舐犢之情,怎能不動於中。若將眼睛一開,眼淚便要流出,豈非和他所說之話不符。閔氏夫人一見她老爺此時的形狀,不禁放聲大哭起來。溫紹原噗的一聲站了起來,含著眼淚圓睜雙眼的,厲聲說道:「夫人快莫作此兒女之態。大丈夫能夠為國盡忠,也得有福命的。閔氏夫人聽說,心裏雖在十分難過,面子上只好含淚點頭,承認他的老爺見理明白。

他們夫妻二人,正在談論盡忠之事,忽見一個丫環走來稟報,說是王國治王都司有話面稟。溫紹原便命傳話出去,請到花廳相見。等得出去,只見王國治一臉的驚慌之色,毫毛凜凜的向他稟道:「標下回軍門的話,標下剛才得到一個密報,恐怕我們城內有了奸細。今天晚上,防有亂子。」溫紹原聽說,連連雙手亂搖道:「貴參戎不必相信謠言。我敢誇句海口,六合城中,個個都是良民。外來奸細,斷難駐足。這件事情,不用防得,所要緊的是,我們這邊一箍腦兒,不及萬人;敵軍多我三十余倍,這倒是樁難題。」王國治道:「標下業已派了飛足,亟到少荃中丞那兒請兵去了。因為少荃中丞那裏的花綠隊,卻是外國人白齊文統帶。只要這支兵馬殺到,此城便可保住。」溫紹原又搖其頭的答道:「你休妄想。前幾天,少荃中丞允了程學啟之請,準許蘇州城內的百王獻城自贖。豈知後又聽了他那參贊丁日昌的計策,趁那程學啟在那寶帶橋營盤裏督隊操練的當口,假裝請客樣子,把那一百位投順的賊王,誘到席上,以杯為號,即出刀斧手數百,盡將百王殺死。等得程學啟知道,所有降兵,已經復叛。程學啟因見少荃中丞手段太辣,使他失信於人。一氣之下,便與叛兵前去拼命,有意死在亂軍之中。現在少荃中丞自顧尚且不遑,怎麽再能發兵來援我們。要未曾沅甫廉訪,他已克復安慶,或者能夠抽兵到此,也未可知。王國治一直聽完,也沒什麽計策,只得回去守城。

溫紹原一等王國治走後,又對他的夫人長嘆了一口氣道:「夫人呀,我們城內,兵微將寡,糧餉又少,照此看來,萬萬不能等到援兵來到的了。俗話說得好,叫作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,下官只好做哪兒,便是哪兒。」閔氏夫人珠淚盈盈的答道:「此事關乎天意,只要天意不亡大清,此城自然有救。我們也得長為太平之民了。溫紹原聽見他的夫人,付之於天的說話,也叫無聊到極點的了,當下不便再言。

一宵易過。第二天大早,就見樹德公子親自來報,說是賊兵又退十裏,離城已有六十多裏。此時只要援兵一到,此城便可保全。溫紹原便同夫人、公子,來到城樓,遠遠一望,果然不見敵兵的影子,於是稍稍把心一放。一面下令四城的守將,大家不妨輪流把守,以資替換。所有人民,各令歸家,不必苦了他們。一面仍留樹德公子,在城監督。自己同了夫人回到衙內,寫上一封密稟,命人掛出城去,飛投祁門大營請援。

溫紹原發稟之後,正在盼望援兵的時候,那知就在這天的半夜,李秀成親率大軍,一窩蜂的陡然而致,竟將四城團團圍住。原來李秀成此次的來攻六合,本是下了決心。第一仗因見羅大綱賴文鴻的隊伍,中了大炮,自然不肯再以血肉之軀的兵士,去與大炮死拚。當時即下一道命令,往後退下五十余裏。第二次要使溫紹原相信,所以再退十裏。

羅大綱、賴文鴻便一同進帳問道:「末將等的隊伍,自不小心,中了敵人的炮火,應得有罪。不過王爺一退就是六十多裏,倘若官兵的援軍一到,我們豈非更加要費手腳了麽?王爺退兵有無別計。」李秀成見問,微微地一笑道:「本藩此計,並無甚麽奧妙之處。只因敵方大炮厲害,瞄得又有準頭,萬萬不能用那沖鋒之法。須俟敵方稍有不防的當口,我軍就好出其不意,一腳沖到城下。大炮那樣東西,只能及遠,不能及近。你們難道還不知道不成。」羅賴聽說,方才悅服。

李秀成又說道:「你們二位下去,準在今天晚上,二更煮飯,三更拔營,人銜枚,馬勒口的,四更時分,必須到達六合城下,將他團團圍住。那時不管他們的大炮厲害,可沒用了。羅賴二人聽說,頓時大喜,退去照辦。果然不到四更,已將六合的四城,團團圍得水泄不通起來。那時樹德公子,正因連日辛苦,僅不過略略打上一個盹兒,已經誤了大事,趕忙飛報他的父母。

溫紹原和他夫人兩個,一得此信,連跺雙腳的嘆道:「癡兒誤事。敵軍已圍城,我們的大炮,便成廢物。」二人尚未說完,又據探子飛報,說是賊人攻城甚急,公子已經單槍匹馬的踹入賊營去了。閔氏夫人急把探子拖住問道:「你在怎講。探子又重一句道:「公子已經單槍匹馬的踹入賊營去了。」閔氏夫人不待聽畢,早已哇的一聲,噴出一口鮮血,跟著砰訇一聲的暈倒地上。溫紹原見他的夫人,愛子情切,急死過去,不覺淚如泉湧,慌忙去掐夫人的人中道:「夫人呀,你這一來,真正更使我火上添油了呢?」幸虧溫紹原的一個呢字,剛剛離嘴,夫人已是回過氣來。但是氣雖回了過來,口上只在我的嬌兒沒有命了,我的愛子怕已死了,喊著不停。此時溫紹原不能再顧夫人,只好忙不叠吩咐丫環等人照料夫人。自己一腳奔到城上,往下一看,只見敵兵,多得猶同螞蟻一般,已在圍著他的愛子廝殺。幸見他的愛子,還有一點能耐,只要他的一人一馬,殺到哪裏,所有賊兵,便會潰到哪裏。溫紹原正待發令,想命四城守將,全部沖出,去助他那愛子的當口,忽見李秀成親自帶領十多員悍將,忽將他那愛子圍在核心。他那愛子一被李秀成親自圍住,便沒起先的饒勇了。

正在萬分危急之際,陡又瞧見他的夫人,率了一隊人馬,直從北門殺了出來。溫紹原一見他的夫人拼命的沖入陣中,更是急中加急。趕忙下令,不論將士,不論民兵,統統一齊殺出。自己也去拿一柄大刀,跟著跳上戰馬,一腳捎到李秀成的跟前,厲聲大喊道:「敵人不得逞強,快看我姓溫的取你狗命來也。」

那時李秀成正想首先結果溫公子的性命,才能製住官兵銳氣。起先一眼看見,一員中年的女將帶領幾員將士,來救那員小將,料定便是閔氏夫人。此刻又見一員須眉斑白的老將大喊而來,又知必是溫紹原其人。卻把手上的馬韁一緊,反而倒退了數步,方向溫紹原一拱手道:「溫軍門,你已守了此城七年之久。你的忠心,你的毅力,本藩未嘗不知。但是滿清之主,非是我們黃帝子孫,軍門何必這般替他效忠。我們天王,素來最敬忠臣義士。軍門若肯投順我朝,此真所謂棄邪歸正者也。你須再思再想才好。」溫紹原不等李秀成說完,早已把他的胡子,氣得一根根的翹了起來,同時豎眉裂眥的答道:「你快不要如此狂吠,我乃天朝大臣,現在提督之職,怎麽肯來投順你們無父無君的賊人。」

李秀成聽見溫紹原罵得厲害,自然有些生氣;可是看見他那一副忠肝義膽的樣子,不禁又覺可敬。便又忍住了氣,仍用好言相勸。那知溫紹原因為他的夫人、公子,都在陣中,那裏還有工夫打話,只把他的那柄大刀,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向李秀成的腦門劈來。李秀成至此,始知溫紹原早已拚了命了,不是三言兩語,可以勸得醒的。只好趕忙將頭一偏,避過刀風,還要不忍去和溫紹原直接廝殺,單向官兵中的將士殺去。當時卻惱了一旁的那個賴文鴻,立即一馬沖至溫紹原的面前,大聲喝道:「你這狗官不得如此撤野。我們王爺,乃是一片仁心,只在好言相勸。你既不識擡舉,就讓我姓賴的前來送你歸天便了。」賴文鴻道言未已,即和溫紹原對殺起來。

那邊的那位溫公子,起初因為自己略一疏忽,竟被敵人圍至城下,以致大炮失其效力。既怕父親見責,又怕失了城池,害了百姓,所以不要命的,騎上一匹戰馬,手持雙劍,殺入敵營,無奈敵兵太多,他只一個,雖然被他殺到哪裏,敵兵潰到哪裏,按其實際,也不過九牛身上,少了一根毫毛的情形而已。溫公子正在向前死命殺去的當口,忽見他的母親,帶領幾員將士,一馬沖入陣來。他就高聲大喊道:「母親趕快退回城去,戰是兇事,你老人家萬萬不可前來顧我。兒子雖沒甚麽本領,尚不至於就被敵人所擒,去作俘虜。誰知他的說話未完,又見他的父親,已向李秀成那裏殺去。他這一急,還當了得,只好不與他娘說話,頓時殺出重圍,前去助他父母。可巧他的父親,正被賴文鴻殺得只有招架之功,並無還兵之力的時候,一經他去相助,陡然膽子一壯,始和賴文鴻殺個敵手。賴文鴻一見一員小將又來加入,不敢再事戀戰,立即虛晃一刀,敗下陣去。

此時官兵中的一十六員大將,也在拚力廝殺。閔氏夫人,又有一些真實功夫。直把天國中的將士,殺得不能支持。李秀成看得親切,便在馬上搖頭自語道:「一人拚命,萬夫難擋,此話真正不錯。你看溫氏父子三個,此刻已如中毒一般,我們將士,誰能抵敵。這場戰事,只有計取,萬難力敵。」李秀成說完,急將令旗一展,吩咐快快鳴金退兵。及至退下二十裏,料定官兵已經回城,方始紮下營頭。檢點人馬,才知傷亡了三五萬人之眾。李秀成見此情形,不禁長嘆了一聲,對著羅大綱、賴文鴻二人說道:「本藩不納二位將軍,掘通地道之計,以致吃了這場敗仗。若是遇見別路大敵,倒也說得過去,無奈一個小小縣城,莫說天王見罪下來,本藩無辭以對;就被官兵背兵議論,本藩一世的英名,也喪盡了。羅大綱接口道:「王爺不必灰心,掘通地道之計現在仍可進行。王爺前幾天不納此計,無非表示我們乃是仁義之兵,不肯將那六合縣城,一齊玉石俱焚。那知溫氏父子夫妻三個,不認好歹,竟敢抗拒天兵。末將之意,只有仍舊明去交鋒,暗則掘通地道,直達六合縣衙。只要火藥一炸,還怕溫氏一門,不化灰燼不成。」李秀成接口道:「本藩前據探報,說是溫樹德已將四門埋上空壇、你們去掘地道,怎麽瞞得過他,此處還得斟酌。羅大綱便向李秀成咬著耳朵,如此如此、這般這般的說了一陣。李秀成聽了大喜,即命羅大綱速去照計行事。

羅大綱退回自己坐營,便令書記寫上幾萬張的諭帖,縛在箭上,射入六合城中。百姓拾起一看,只見寫著是:太平天國忠王李諭知六保城中一切軍民人等知悉,本藩率兵抵此,原為救民而來。除只懲辦抗拒天兵之溫紹原一家外,其余概不株連。爾等若能獻城投順,自當奏知天王,封以萬戶侯外,入城之日,並保良民家屬。否則亦宜各貯糧食,以備圍城無食之苦。從前翼王圍困長沙城垣時,居民至以腐草為糧,其苦可知。前車可鑒,爾等須自為計,莫謂言之勿預也。切切毋誤。

百姓們一見此帖,大家忙去聚議。聚議的結果,獻城投降,萬難辦到。只有各自貯糧,以備圍城無食之苦,尚是正辦。大家既已議定,各人便將日前埋入四城的空壇,全行收回,自去藏貯糧食。事為溫紹原所知,不覺大吃一驚。急將緊要的幾位紳士,召至衙中,說明百姓取回空壇,去貯糧食之事、乃是圖近利而貽遠害的政策,萬萬不可行的。紳士答稱,取壇貯糧,人民為防圍城無食之苦,不是口舌可以勸阻下來的。溫紹原一見紳士也沒法子,只好付之一嘆道:「如此說來,乃是天意,不是我姓溫的不能保護百姓了。」一班紳士聽說,各自欷歔一會,無言而退。

溫紹原送走紳士,回進內衙氣喘喘的急將此事告知夫人、公子。樹德公子連忙安慰他的父親道:「爹爹不必著急,賊人既吃一場敗仗,三兩天之內,未必能復原氣。至於埋壇聽聲一事,無非一種防禦之法而已。現在全城的人民,既已收回空壇,前去貯糧,此事不能反對。若一反對,人心一亂,更難辦事。爹爹且去養養精神,守城之事,且讓孩兒擔任幾天再講。」溫紹原聽他兒子如此說法,因為自己也沒什麽辦法,便也依允。

那知就在這天晚上,溫紹原卻做了一個大大的怪夢。正是:漫道忠言雖逆耳,須知熱血可通靈。

不知究是一個什麽怪夢,且閱下文。

第四十八回  提督掬丹忱小民感戴  翰林崇老例後輩含糊

溫紹原一聽他的愛子如此說法,只好依允。正待好好的睡他一宵,養足精神,以便好去辦事。那知睡到床上,無限的心事,又堆上心來,一任如何凝神一誌的把持,總是翻來覆去的不能合眼。直到三更以後,方始朦朦朧朧的睡去。

恍惚間,陡見眼前來了一位金甲神人,面貌並不兇惡,舉動頗覺莊嚴。溫紹原慌忙下床相迎,尚未開口動問,已聽那位神人向他大聲說道:「上帝憫爾一片丹忱,將命吾神到此指示:現在天國那邊,業已定下一條毒計,正在挖掘地道,不日就要攻城。雖是爾父子能有報國忠心,將來應歸神位,怎奈滿城數十萬的生靈,一旦同遭浩劫,豈不可慘。爾須加意提防,破此大難,切記切記。」溫紹原一直聽畢,忙又躬身動問道:「尊神既來指示,溫某先替全城子民感謝。不過尊神命某加意提防,從前小兒樹德,曾以空壇應聲,有所防範。無奈全城子民,中了敵方空壇貯糧之計,盡將空壇取回。其余尚有何法可破這個毒計,伏求尊神明白指示。」溫紹原說完,恭恭敬敬的站在一邊,聽候吩咐。那位神人直等溫紹原說完,方始連連的搖頭道:「此乃天機,萬難泄漏。況且大限已定,劫數難逃,屆時自會知道。」

溫紹原聽了神人之言,不禁微蹙雙眉的復又問道:「尊神既來指示,必有一條生路。否則大限既定,劫數難逃,教我溫某怎樣加意提防呢?」那位神人倒被溫紹原駁得無法起來,只好說道:「吾神不來欺你,你的全家應在這個劫數之中。不過歸天之後,上帝念你一片忠心,賜你一個神位。此城百姓,不下數十萬人,如何可以跟你同死。加意防範的意思,無非要你令百姓趕緊逃生去吧。」溫紹原又說道:「此城百姓,早已表示願與溫某全家同生共死的了,若要逼迫他們統統離城,實難辦到。」

那位神人聽到此地,便把他手向那墻上,劃上幾劃。說也奇怪,那位神人劃到哪裏,哪裏就有滔滔的水聲起來。溫紹原還待細問,忽見那位神人將他袍袖一展,頃刻之間,失其所在。溫紹原因見此事十分奇突,心下一驚,早已醒了轉來。趕忙睜開雙眼一看,自己仍在床上臥著,不過兩耳之中,尚有滔滔的水聲聽見。

溫紹原本是一個人睡在簽押房內的,此時既然做了這個怪夢,醒了之後,還有水聲聽見,連忙下床走到上房,喚醒閔氏夫人,告知夢中之事。閔夫氏人不待聽完,早已雙淚交流的答道:「老爺,此夢不祥,莫非我們全家,真要與城同亡不成。」溫紹原瞧見他的夫人如此傷心,也不覺含淚的說道:「下官守此孤城,忽已七年,本是打算與城同亡的。夫人倘因愛子情切,下官也可作一違心之事,此刻就去開城,諭知百姓快快逃生,夫人同我孩兒,也去夾在難民之中,逃生便了。」閔氏夫人聽到此話,忙不叠一把將溫紹原的衣袖拉住道:「這末老爺呢?」溫紹原急把衣袖一摔道:「夫人呀,陸建瀛、何桂清,他們二位總督的下場,夫人難道還不見麽?」溫紹原說完這話,便不再待閔氏夫人答話,立即奔出大堂,跳上坐馬,親自前去勸諭百姓逃難去了。

閔氏夫人一等她的老爺走後,疾忙命人將她愛子喚到,上氣不接下氣的,先將溫紹原的夢境,告知她的愛子聽過,然後方問怎樣主張?樹德公子朗聲答道:「夢境無憑,毋庸深信。至於敵人射入城中的幾萬張諭帖,明明知照百姓取壇貯糧,無非要破孩兒的那個埋壇聽聲之計。現在百姓既已中計,爹爹要去諭知他們逃生,恐難辦到。這班百姓,對於爹爹十分敬愛,雖是可感,但已中了敵方之計,其愚不可及也。以孩兒之意,還是母親爹爹逃出此城,孩兒在此殉節,也是一樣的呢。」可憐樹德公子說到此處,早已眼圈發紅,噎得說不出話來。閔氏夫人雙手發顫,急將樹德公子一把摟到懷內,一邊哭著,一邊說著道:「我兒怎麽說出此話,你們爹爹的正直脾氣,你還沒有知道不成。」閔氏夫人還待再說,又見她的老爺,一臉很失望的樣子,已經回轉。一進房來,一屁股坐在椅上,雙手撐在膝上,低頭不語。

閔氏夫人忙同樹德公子一齊走到溫紹原的跟前,立定下來,眼巴巴的低聲問道:「老爺,你可是從外邊回來的麽?滿城百姓,可肯聽你說話,各自逃生去麽?」閔氏夫人問了兩句,又不及等待她的老爺答話,忙又指指樹德公子道:「我已問過我們孩子,他說他願在此地,代父職守此危城,並教我們兩老出亡。」閔氏夫人的一個亡字,剛剛離口,忽又紛紛落淚,回頭叫了一聲樹德公子道:「我的苦命孩兒。你為什麽東也不去投胎,西也不去投胎,偏偏投到我家來做子孫的呢?」樹德公子聽說,急得把腳一跺,正待接口答話,忽覺地下陡現空聲,不禁大叫一聲不好,連忙將他父母一手一個,拖出房間。再向外面氣也不透一口的,只是飛跑。剛剛跑出大堂,就聽得天崩地陷的一聲巨響,一座上房,早已轟為灰燼。此時的溫紹原,倒底是個漢子,還能對他的愛子,說聲好險呀的一句說話。可慘那位閔氏夫人,本來已在悲痛她的丈夫和兒子兩個,各自硬要盡忠報國,不肯聽她,一顆芳心,早已粉粉碎了的。此刻如何再經得起這個轟炸之聲。她的一雙小腳,早在轟隆隆的轟炸聲中,軟了下去,不能再走。樹德公子只好放開父親之手,雙手急去扶著他的母親,連連說道:「此地還是危險之處,母親快快緊走幾步,且到街上再講」樹德公子尚未說完這話,陡見兩三個丫環,披頭散發,滿臉焦黑,形同魔鬼一般的奔到他們面前,抖凜凜的哭叫道:「老爺、夫人、公子、大大⋯⋯大事不好,所所⋯⋯所有⋯⋯有有的丫環使女等等,紛紛炸死了。」

閔氏夫人一聽此言,陡又一嚇,才把她的腳勁,嚇了上來,跟著樹德公子,一腳跑到街心。尚未站定,又聽得一班百姓,一見她們三個,大家都在急著喊道:「還好還好。我們軍門和夫人、公子,都逃出來了。快快避到鼓樓上去,那裏比較別處為高。」溫紹原不及答話,單問眾百姓道:「我的衙門既被轟炸,四面城門,可曾被炸呢?」內中一個百姓,就在人群之中,高聲答話道:「小人方從東南兩門回來,那裏還算平安。」這個百姓剛剛住嘴,又有一個民婦接著說道:「西北兩門,不過炸陷兩尺地方,還不礙事。」

溫紹原忽然擡頭向上一望,只見半空中的火光,依然紅得嚇人。原來那時還止四更天氣,火光反映空中,所以有此景象。溫紹原到了此時,也曾汗毛凜凜的將手向著鼓樓一指。對著夫人、公子兩個說道:「我等且到那兒再說。」閔氏夫人業已迷迷糊糊,一點沒有主張。樹德公子忙接口對著那幾個形同鬼怪的丫環說道:「你們好好的扶著夫人前進。我去伺候老爺。」那些丫環,本已嚇得心膽俱碎,瞧見鼓樓地段較高,不待公子吩咐完畢,早已簇擁著夫人急向鼓樓奔去。及至大家上了鼓樓,幸有幾個伶俐差役,已在鼓樓裏面設了坐位。

樹德公子先將父母扶去坐定,然後問著他的老父道:「爹爹夢中,既蒙神人指示,用水救火。孩兒此刻打算帶領老百姓們,去到四城,揀那有了空聲的地方,用水灌下,或能澆滅炸藥,也未可知。」溫紹原聽說,側頭想了一想道:「事已至此,哪裏還能抵禦。方才為父對著一班百姓,口已說幹,無奈他們不但不肯各自逃生,還說願與賊人廝殺。我們手下的兵士,也算身經百戰的了,到了此刻,也沒力量作戰。這班徒手的百姓,怎麽可以出戰廝殺。」溫紹原說到這句,急把雙手向他胸前亂指,嘴上已經不能說話。閔氏夫人在旁瞧得親切,趕忙撲到溫紹原的面前,幹號著道:「老爺快快定下神來,還有多少大事,須得老爺分派呢。」閔氏夫人猶未說完,陡又聽得東南門的角上,連著轟隆隆的幾聲,跟著就是老百姓的一片哭喊之聲。溫紹原卻在此時,撲的吐出幾口熱血,始對閔氏夫人、樹德公子兩個高聲說道:「夫人,我兒,若要盡節就是此時。倘再遲延,賊人攻入,那時要想求死,恐不能矣。」

閔氏夫人不及答話,忙又跌跌沖沖的奔到欄桿之前,朝那西門一望,只見火焰連天,血光濺地。官軍紛紛潰退,敵人紛紛躥入。城內百姓,無不鬼哭神號。料知大勢已去,便不再回裏去,單是雙手緊扶欄桿,口上大喊一聲道:「老爺,我兒,我先去也。」閔氏夫人的一個也字,猶未停聲,早已將身往下一縱,頃時砰的一聲,血濺全身的歸天去了。

那時樹德公子正在防著他的老父,所以沒有顧著他的親娘。及聽他娘如此一喊,心知不妙,連連丟下他的老父,奔到欄桿之前,往下一望。只見他娘,已經粉骨碎身的死在地上,屍首之旁,圍著許多百姓,都在那兒亂哄哄的號哭。樹德公子忽把他心捺定,並不悲傷。不忍再去撥動他的老父,只是飛身下了鼓樓,跳上一匹戰馬,拔出腰間雙劍,一腳奔至敵人面前,就去巷戰。一連被他砍死三十多員敵將,百數十名兵士;自己身上,也中二十余槍。實在不能再支,方才大喊一聲道:「天亡我也,非戰之罪。」說完這句,用劍向他咽喉一抹,追隨他的母親去了。溫紹原起初連吐幾口熱血的當口,還怕他的夫人和他愛子,為他一人之故,不肯先行盡節。自己雙手已軟,方始把心一放,拔出佩劍,也就自刎而亡。

此時這位溫公剛剛歸天,忠王李秀成已率大軍進城。有人報知此事,李秀成趕忙奔上鼓樓,一見溫公業已自刎,微微地連點其首道:「好官、好官。可惜誤投其主,見事不明也。」李秀成剛剛說完,只見羅大鋼、賴文鴻二人,也已趕到。李秀成指著溫公的屍首,怒目而視的對著羅賴二人道:「此人為國盡忠,本不足怪。只是六合城中的百姓,為何死抗天兵,和我作對。你們快快遵令屠城,不得有誤。」羅賴二人尚擬諫阻,李秀成已經踱下鼓樓,傳諭棺殮溫紹原夫妻父子的屍身去了。後來溫紹原得了忠湣二字的說法,且入昭忠祠。

當時六合縣城的百姓,既被屠殺,逃出性命的不過十分之一。還有一班不肯逃走的,夜間竟見溫公前去托夢,說是他已奉上帝之命,授職六合縣的城隍。天國現下屠城之命,何苦拿命去拚,能夠逃出一個,就是一個等語。百姓感他顯靈,復又逃出不少。等得曾國藩、曾國荃的兩路援兵到來,六合縣城已失守多天了。曾國藩的援兵,只得回去銷差,曾國藩也不便深責他們貽誤軍事。

又過幾天,正擬再發書信去問北京之事,忽見家人稟入道:「翰林院編修郭嵩燾大人,由京到此,有事要見。」曾國藩聽了驚喜道:「筠仙來了麽?快快請到簽押房相見。」家人出去導入,郭嵩燾先以翰林院的前輩之禮,見過曾國藩。曾國藩回禮之後,方請郭嵩燾坐下。

原來前清翰林院的禮節,敬重輩份。例如後輩去見前輩,必須隨帶紅氈兩張,一張是本人自己磕頭用的,一張是預備前輩回禮時候用的。此禮之外,還有兩樣;一樣是後輩須得稱呼前輩為老先生。倘若後輩不稱前輩為老先生,單稱前輩的現在官職,前輩就要動氣,說是後輩瞧他不起,仿佛沒有做翰林的資格。道光時候,有位名叫袁旭的新科翰林,去拜現任禮部尚書旗人穆進阿,當面沒有稱呼他為老先生,只稱呼他為中堂。當時的穆進阿,便氣得側頭不應,袁旭不懂,第二句仍稱呼他為中堂。穆進阿始回頭朗聲說道:「穆某不才,某歲曾入翰林。」袁旭聽到這句,方才知道自己錯了禮節,連連當面告罪,改稱老先生了事。

一樣是後輩寫信給前輩,須得用一種仙鶴箋。任你改用最恭敬的大紅稟單,前輩也要動氣。宣統元年,不才的老世叔萍鄉文道希學士,他的從子文緝熙大令,以進士聽鼓安徽。那時的皖撫為朱金田中丞。文緝熙出京之日,要求乃叔道希學士替他出封八行,給與朱金田中丞。文道希學士,因為朱金田中丞雖是他的同衙門前輩,但是素未謀面,不便貿然寫信,不肯答應。文緝熙大令,便自己私下寫了一封,到省時候,呈了出來。朱金田拆信一看,便問文緝熙大令道:「你與文道希學士,不是一家麽?」文緝熙大令忙答稱道:「確是家叔,不敢冒稱。」朱金田中丞聽說,立即含怒的說道:「兄弟雖與令叔未曾謀面,但是既在同一衙門過的,寫信囑托子侄之事,也沒什麽關系。不過令叔既為翰林寫信給我,不會不遵院例用那仙鶴箋之理。以此看來,此信必是假冒。我若不瞧你是一個進士出身,十年寒窗之苦,我就參你。」

朱金田中丞說完這話,便把那信退還文緝熙大令。文緝熙大令,當下碰了那個大釘子,只好忙又回到北京,去見乃叔父道希學士,老實說出冒寫八行,以致鬧得弄巧成拙之事。文道希學士,生怕乃侄參了功名,只得當面訓飭一番。即用仙鶴箋恭恭敬敬的再寫一封,說是前信確是後輩所出。只因匆忙之間,忘用仙鶴箋紙,尚求老先生寬恕後輩的冒昧。請將舍侄文某,以子侄看視為禱雲雲。文緝熙大令持了那封真信,再去謁見朱金田中丞,朱金田中丞方始高興。不但不怪文道希學士的疏忽,且有回信給文道希學士,說是前信疏忽,不必再提。現擬將令侄補東流縣缺,不負所囑。以此而論。文緝熙大令,已中進士,不過沒有點翰,對於用那仙鶴箋之例,還未知道,何況其他。後來文道希學士,出京之日,有一首望九華山文後子緝熙的詩,不才記得是:蒼顏奇服郁秋煙,廣座吾知孟萬年;江水滔滔映巖邑,此流惟許阿威賢。

不才做到此處,因為提到郭嵩燾用後輩之禮,去見曾國蕃,忽然想到兩樁故事,寫了出來,雖於本書無關,但覺很是有趣,讀者勿責為幸。

現在再說當時的曾國藩,請那郭嵩燾編修坐下之後,第一句就問道:「筠仙,我曾給你四封信,打聽京情,怎麽忽有贊襄王大臣的名義發現?我雖仰蒙兩朝的王上,破格錄用,直到今職。但是這等王室的大事,非是外臣可以置喙的,因而未悉內容。」郭嵩燾聽說,忙恭而敬之答道:「老先生發給後輩的信統統收到。只因大行皇帝。忽在熱河賓天,怡親王和端華、肅順兩位軍機大臣,想學漢朝時代以那鉤弋夫人的故事,對待東西兩宮,幸虧東西兩宮,很是機警,現已安然的由熱河抵京,且將怡親王、端華、肅順等正法矣。」曾國藩不待郭嵩燾說完,不覺失驚道:「京裏鬧了如此大事,我們外臣怎麽一點未知。真說不過去。」郭嵩燾道:「此事本極秘密。現在事已平服,不久即有上諭明白曉示的了。」

曾國藩又微喟了一口氣道:「大行皇上,曾經有過上諭,命我率兵勤王。當時我因無兵可分,只好負了大行皇上。」郭嵩燾本來未知曾國藩從前吞服上諭之事。他忙答道:「老先生的學問見識,本來不比常人。意誠家兄,常在寫信上提及的。」曾國藩忙謙虛道:「這是賢昆仲的謬贊,老朽那敢克當。現在令兄的貴恙,想來早已痊可了吧。我因軍務倥傯,實在沒有工夫寫信候他。」郭嵩燾欠身答道:「家兄之病雖未復元,現在仍到撫幕辦事。家兄上次來信,還提及老先生那時的銅官一役,奈他回籍養病,以致撫帥那兒,沒人主持軍事,否則老先生當時還不至於那般受驚呢。」

曾國藩蹙額的答道:「筠仙不必說起,那時我真想盡節的。後被大家勸下。即以此事而論,大行皇上的天恩高厚,使我曾某真正無從仰報於萬一也。現在發逆尚未蕩平,京中險出大禍,幸虧大行皇帝的在天之靈,兩宮能夠如此機警,皇室危而復安,更使我等外臣置身無地的了。」

郭嵩燾聽到此地,忽然想著一事,忙向曾國藩道喜道:「老先生快快不必這般說法。老先生的恩眷甚隆,後輩出京時候,曾經聽見某小軍機說起,兩宮正在計議,想授老先生為南京、江蘇、安徽、江西四省的經略大臣呢。」曾國藩聽說,嚇得站了起來,搖著頭道:「老朽怎能當此重任。」曾國藩剛剛說一句,忽見戈什哈遞進一件要緊公事,忽去拆開一看,邊看邊在連點其首。正是:黃口兒童承大業,青年後輩述前情。

不知曾國藩見了那件公事,為何連點其首,且閱下文。

(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