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12月9日
閱讀時間:42分鐘
閱讀時間:42分鐘

《警世通言》 第十六卷-第十八卷

《警世通言》 第十六卷-第十八卷

《警世通言》 明 • 馮夢龍 著

第十六卷 小夫人金錢贈年少

明朝警世通言馮夢龍 著大中小

誰言今古事難窮?大抵榮枯總是空。

算得生前隨分過,爭如雲外指濱鴻。

暗添雪色眉根白,旋落花光臉上紅。

惆悵淒涼兩回首,暮林蕭索起悲風。

這八句詩,乃西川成都府華陽縣王處厚,年紀將及六旬,把鏡照面,見須發有幾根白的,有感而作,世上之物,少則有壯,壯則有老,古之常理,人人都免不得的。原來諸物都是先白後黑,惟有孟須卻是先黑後白。又有戴花劉使君,對鏡中見這頭發斑白,曾作《醉亭樓》詞:平生性格,隨分好些春色,沉醉戀花陌。雖然年老心未老,滿頭花壓中帽側。鬢如霜,須似雪,自嗟惻!幾個相知勸我染,幾個相知勸我摘。染摘有何益!當初伯作短命宛,如今已過中年客。且留些,妝晚景,盡教白。

如今說東京汴州開封府界,有個員外,年逾六旬,須發皤然。只因不伏老,兀自貪色,蕩散了一個家計,幾乎做了失鄉之鬼。這員外姓甚名誰?卻做出甚麽事來?正是:塵隨車馬何年盡?事系人心早晚休。

話說東京沛州升封府界身子裏,一個開線鋪的員外張士廉,年過六旬,媽媽死後,了然一身,並無兒女。家有十萬資時,用兩個主管營運。張員外忽一日拍胸長嘆,對二人說:“我許大年紀,無兒無女,要十萬家財何用?”二人臼:“員外何不取房娘子,生得一男半女,也不絕了香火。”員外甚喜:差人隨即喚張媒李媒前來。這兩個媒人端的是。

開言成匹配,舉口合煙緣。醫世上鳳只駕孤,管宇宙單眠獨宿。傳言玉女,用機關把臂拖來;侍案金空,下說詞攔腰抱住。調唆織女害相思,引得嫦娥離月殿。

員外道:“我因無子,相煩妳二人說親。”張媒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道:“大伯子許多年紀,如今說親,說甚麽人是得?教我怎地應他?則見李媒把張媒推一推,便道,”容易。臨行,又叫住了道:“我有三句活。”只因說出這三句後來,教員外:青雲有路,番為苦楚之人;白骨無墳,化作失鄉之鬼。

媒人道:“不知員外意下何如?張員外道:“有三件事,說與妳兩人:第一件,要一個人材出入,好模好祥的。第二件,要門戶相當。第三件,我家下有十萬貫家財,須著個有十萬貫房奩的親來對付我。”兩個媒人,肚裏暗笑,口中胡亂答應道:“這三件事都容易。”當下相辭員外自去。

張媒在路上與李媒商議道:“若說得這頭親事成,也有百十貫錢撰。只是員外說的話大不著人,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個年少郎君,卻肯隨妳這老頭子?偏妳這幾根白胡須是沙糖拌的?李媒道:“我有一頭到也湊巧,人材出眾,門戶相當。”張媒道:“是誰家?”李媒雲:“是王招宣府裏出來的小夫人。王招宣初娶時,十分寵信,後來只因一句話破綻些,失了主人之心,情願白白裏把與人,只要個有門風的便肯。隨身房計少也有幾萬貫,只怕年紀忒小些。”張媒道:“不愁小的忒小,還嫌老的忒老,這頭親張員外怕下中意?只是雌兒心下必然不美。如今對雌兒說,把張家年紀瞞過了一二十年,兩邊就差下多了。”李媒道:“明日是個和合日,我同妳先到張宅講定財禮,隨到王招宣府一說便成。”是晚各歸無話。次日,二媒約會了,雙雙的到張員外宅裏說:“咋日員外分付的三件事,老媳尋得一頭親,難得恁般湊巧!第一件,人材十分足色。第二件,是王招宣府裏出來,有名聲的。第三件,十萬貫房奩,則怕員外嫌他年小。”張員外問道:“卻幾歲?”張媒應道:“小員外三四十歲。”張員外滿臉堆笑道:“全仗作成則個!”

話休絮煩,當下兩邊俱說允了。少不得行財納禮,奠雁已畢,花燭成親。次早三拜家堂,張員外穿紫羅衫,新頭巾,新靴新襪。這小夫人著乾紅銷金大袖團花霞幢,銷金蓋頭,生得:新月籠眉,春桃拂臉。意態幽花殊麗,肌膚嫩玉生光。說不盡萬種妖燒,畫不出千般艷冶。何須楚峽雲飛過,便是蓬萊殿裏人!

張員外從下至上看過,暗暗地喝采。小夫人揭起蓋頭,看見員外須眉皓白,暗暗地叫苦。花燭夜過了,張員外心下喜歡,小夫人心下不樂。

過了月余,只見一人相揖道:“今日是員外生辰,小道送疏在此。”原來員外但遇初一月半,本命生辰,項有道疏。那時小夫人開疏看時,撲簌簌兩行淚下,見這員外年己六十,埋怨兩個媒人將找誤了。看那張員外時,這幾日又添了四五件在身上:腰便添疼,眼便添淚,耳便添聾,鼻便添涕。

一日,員外對小夫人道:“出外薄幹,夫人耐靜。”小夫人只得應道:員外早去早歸。說了,員外自出去,小夫人自思量:“我恁地一個人,許多房奩,卻嫁一個白須老兒!”心下正煩惱,身邊立著從嫁道:“夫人今日何不門首看街消遣?”小夫人聽說,便同養娘到外邊來看。這張員外門首,是胭脂絨線鋪,兩壁裝著廚櫃,當中一個紫絹沿邊簾子。養娘放下簾鉤,垂下簾子,門前兩個主管,一個李慶,五十來歲;一個張勝,年紀三十來歲,二人見放下簾子,問道:“為甚麽?”養娘道:“大人出來看街。”兩個主管躬身在簾子前參見。小夫人在簾子底下啟一點朱唇,露兩行碎玉,說不得數句言語,教張勝惹場煩惱:遠如沙漠,何殊沒底滄潭;重若丘山,難比無窮泰華。

小夫人先叫李主管問道:“在員外宅裏多少年了?”李主管道:“李慶在此二十余年。”夫人道:“員外尋常照管妳也不曾?”李主管道:“一飲一啄,皆出員外。”卻問張主管,張主管道:“張勝從先父在員外宅裏二十余年,張勝隨著先父便趨事員外,如今也有十余年。”小夫人問道:“員外曾管顧妳麽?”張勝道:“舉家衣食,皆出員外所賜。”小夫人道:“主管少待。”小夫人折身進去不多時,遞些物與李主管,把袖包手來接,躬身謝了。小夫人卻叫張主管道:“終不成與他不與妳?這物件雖不直錢。也有好處。”張主管也依李主管接取躬身謝了。夫人又看了一回,自入去。兩個主管,各自出門前支持買賣。原來李主管得的是十文銀錢,張主管得的卻是十文金錢,當時張主管也不知道李主管得的是銀錢,李主管也不知張主管得的是金錢。當日天色已晚,但見:野煙四合,宿鳥歸林,佳人秉燭歸房,路上行人投店。漁父負魚歸竹徑,牧童騎犢逅孤村。

當日晚算了帳目,把文簿呈張員外,今日賣幾丈,買幾文,人上欠幾文,都僉押了。原來兩個主管,各輪一日在鋪中當直,其日卻好正輪著張主管值宿。門外面一間小房,點著一盞燈。張主管閑坐半晌,安排歇宿,忽聽得有人來敲門。張主管聽得,間道:“是誰?應道:“妳則開門,卻說與妳!”張主管開了房門,那人蹌將人來,閃身已在燈光背後。張主管看時,是個婦人。張主管吃了一驚,慌忙道:“小娘子妳這早晚來有甚事?”那婦人應道:“我不是私來,早問與妳物事的教我來。張主管道:“小夫人與我十文金錢,想是教妳來討還?”那婦女道:“妳不理會得,李主管得的是銀錢。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來與妳。”只見那婦人背上取下一包衣裝,打開來看道:“這幾件把與妳穿的,又有幾件婦女的衣服把與妳娘。”只見婦女留下衣服,作別出門,復回身道:“還有一件要緊的到忘了。”又向衣袖裏取出一錠五十兩大銀,撇了入去。當夜張勝無故得了許多東西,不明個白,一夜不曾睡著。

明日早起來,張主管開了店門,依日做買賣。等得李主管到了,將鋪面交割與他,張勝自歸到家中,拿出衣服銀子與娘看。娘間:“這物事那裏來的?”張主管把夜來的話,一一說與娘知。婆婆聽得說道:“孩兒,小夫人他把金錢與妳,又把衣服銀子與妳,卻是甚麽意思?娘如今六十已上年紀,自從沒了妳爺,便滿眼只看妳。若是妳做出事來,老身靠誰?明日便不要去。”這張主管是個本分之人,況又是個孝順的,聽見娘說,便不往鋪裏去。張員外見他不去,使人來叫,間道:“如何主管不來?”婆婆應道:“孩兒感些風寒,這幾口身子不快,來不得。傳語員外得知,一好便來。”又過了幾日,李主管見他不來,自來叫道:“張主管如何不來?鋪中沒人相幫。”老娘只是推身子不快,這兩日反重,李主管自去。張員外二五遍使人來叫,做娘的只是說未得好。張員外見三回五次叫他不來,猜道:“心是別有去處。”張勝自在家中。

時光迅速,日月如梭,撚指之間,在家中早過了一月有余。道不得“坐吃山崩”。雖然得小夫人許多物事,那一錠大銀子,容易不敢出飭,衣裳又不好變賣,不去營運,日來月往,手內使得沒了,卻來問娘道:“不教兒子去張員外宅裏去,閑了經紀,如今在家中日逐盤費如何措置?”那婆婆聽得說,用手一指,指著屋梁土道:“孩兒妳見也不見?張勝看時,原來屋梁上掛著一個包,取將下來。道:“妳爺養得妳這等大,則是這件物事身上。”打開紙包看時,是個花拷拷兒。婆婆道:“妳如今依先做這道路,習爺的生意,賣些胭脂絨線。”

當日時遇元宵,張勝道:“今日元宵夜端門下放燈。”便問娘道:“兒子欲去看燈則個。”娘道:“孩兒,妳許多時不行這條路,如今去端門看燈,從張員外門前過,又去惹是招非。”張勝道:“是人都去看燈,說道:‘今年好燈,兒子去去便歸,不從張員外門前過便了。”娘道:“要去看燈不妨,則是妳自去看不得,同一個相識做伴去才好。”張勝道:“我與王二哥同去。”娘道:“妳兩個去看不妨,第一莫得吃酒!第二同去同回。”分付了,兩個來端門下看燈。正撞著當時賜禦酒,撒金錢,好熱鬧,王二哥道:“這裏難看燈,一來我們身小力怯,著甚來由吃挨吃攪?不如去一處看,那裏也抓縛著一座鰲山。”張勝間道:“在那裏?”王二哥道:妳到不知,王招宣府裏抓縛著小鰲山,今夜也放燈。“兩個便復身回來,卻到王招宣府前。原來人又熱鬧似端門下。就府門前不見了王二哥。張勝只叫得聲苦:“卻是怎地歸去?臨出門時,我娘分付道:’妳兩個同去同回,‘如何不見了王二哥!只我先到屋裏,我娘便不焦躁。若是王二哥先回,我娘定道我那裏去。”當夜看不得那燈,獨自一個行來行去,猛省道:“前面是我那舊主人張員外宅裏,每年到元宵夜,歇浪線鋪,添許多煙人,今日想他也未收燈。”迄通信步行到張員外門前,張勝吃驚,只見張員外家門便開著,十字兩條竹竿,縛著皮革底釘住一碗泡燈,照著門上一張手榜貼在。張勝看了,唬得目睜口呆,罔知所措。張勝去這燈光之下,看這手榜上寫著道:“開封府左軍巡院,勘到百姓張士廉,為不合。。。。。。”方才讀到不合三個字,兀自不知道出甚罪。則見燈籠底下一人喝道:“妳好大膽,來這裏看甚的?”張主管吃了一驚,拽開腳步便走。那喝的人大踏步趕將來,叫道:“是甚麽人?直恁大膽!夜晚問,看這榜做甚麽?”唬得張勝便走。

漸次間,行列巷口,待要轉彎歸去。相次二更,見一輪明月,正照著當空。正行之間,一個人從後面趕將來,叫道:“張主管,有人請妳。”張勝阿頭看時,是一個酒博士。張勝道:“想是工二哥在巷口等我,置些酒吃歸去,恰也好。”同這酒博土到店內,隨上樓梯,到一個閣兒前面。量酒道:“在這裏。”掀開簾兒,張主管看見一個婦女,身上衣服不堪齊整,頭上蓬松。正是:鳥雲不整,唯思昔日豪華;粉淚頻飄,為憶當年富貴。秋夜月蒙雲籠罩,牡丹花被土沈埋。

這婦女叫:“張主管,是我請妳。”張主管看了一看,雖有些面熟,卻想不起。這婦女道:“張主管如何不認得我?我便是小夫人。”張主管道:“小夫人如何在這裏?”小夫人道:“一言難盡!”張勝問:“夫人如何恁地?小夫人道:“不合信媒人口,嫁了張員外,原來張員外因燒鍛假銀事犯,把張員外縛去左軍巡院裏去,至今不知下落。家計並許多房產,都封估了。我如今一身無所歸著,特地投奔妳。妳看我平昔之面,留我家中住幾時則個。”張勝道:“使不得!第一家中母親嚴謹,第二道不得‘瓜田不納履,李下不整冠’。要來張勝家中,斷然使不得!”小夫人聽得道:“妳將為常言俗語道:呼蛇容易遣蛇難,怕口久歲深,盤費重大。我教妳看。”用子去懷裏提出件物來:聞鐘始覺山藏寺,傍岸方知水隔村。小夫人將一串一百單八顆西珠數珠,顆顆大如雞豆子,明光燦爛。張勝見了喝采道:“有眼不曾見這寶物!”小夫人道:“許多房奩,盡彼官府籍沒了,則藏得這物。妳若肯留在家中,但但把這件寶物逐顆去賣,盡可過日。”張主管聽得說,正是:歸去只愁紅日晚,思量猶恐馬行遲。

橫財紅粉歌樓酒,誰為三般事不迷?

當日張勝道:“小夫人要來張勝家中,也得我娘肯時方可。”小夫人道:和妳同去問婆婆,我只在對門人家等回報。“張勝回到家中,將前後事情逐一對娘說了一遍。婆婆是個老人家,心慈,聽說如此落難,連聲叫道:“苦惱,苦惱!小夫人在那裏?”張勝道:“見在對門等。”婆婆道:“請相見!相見禮畢,小夫人把適來說的話,從頭細說一遍:“如今都無親戚投奔,特來見婆婆,望乞容留!”婆婆聽得說道:“夫人暫住數日不妨,只怕家寒怠慢,思量別的親戚再去投奔。”小夫人便從懷裏取出數珠遞與婆婆。燈光下婆婆看見,就留小夫人在家住。小夫人道:“來日剪顆來貨賣,開起胭脂絨線鋪,門前掛著花烤拷兒為記。”張勝道:“有這件寶物,胡亂賣動,便是若幹錢,況且五十兩一錠大銀未動,正好收買貨物。”張勝自從汗店,接了張員外一路買賣,其時人喚張勝做小張員外。小夫人屢次來纏張勝,張勝心堅似鐵,只以主母相待,並不及亂。

當時清明節候,怎見得。

清明何處不生煙?郊外微風掛紙錢。

人笑人歌芳草地,乍晴乍雨杏花天。

海棠枝上綿蠻語,楊柳堤邊醉容眠。

紅粉佳人爭畫板,彩絲搖曳學飛仙。

滿城人都出去金明池遊玩,小張員外也出去遊玩。晚間來,卻待入萬勝門,則聽得後面人叫“張主管”。當時張勝自思道:“如今人都叫我做小張員外,甚人叫我主管。”回頭看時,卻是舊日主人張員外。張勝看張員外面上刺著四字金印,蓬頭垢面,衣服不整齊,即時進入酒店裏,一個穩便閣兒坐下。張勝問道:“主人緣何如此狼狽?”張員外道:“不合成了這頭親事!小夫人原是王招宣府裏出來的。今年正月初一日,小夫人自在簾兒裏看街,只一個安童托著盒兒打從面前過去,小夫人叫住問道:‘府中近日有甚事說?’安童道:‘府裏別無甚事,則是前日王招宣尋一串一百單八顆西珠數珠不見,帶累得一俯的人,沒一個不吃罪責。’小夫人聽得說,臉上或青或紅。小安童自去。不多時二二十人來家,把他房奩和我的家私,都扮將去。便捉我下左軍巡院拷問,要這一百單八顆數珠,我從不曾見,回說‘沒有’。將我打順毒棒,拘禁在監。到虧當日小夫人入去房裏自吊身死,官司沒決撤,把我斷了,則是一事。至今日那一串一百單八顆數珠,不知下落。”張勝聞言,心下自思道:“小夫人也在我家裏,數珠也在我家裏,早剪動刀順了。”甚是惶惑。勸了張員外些酒食,相別了。

張勝沿路思量道:“好是惑人!”回到家中,見小夫人,張勝一步退一步道:“告夫人,饒了張勝性命!”小夫人問道:“怎恁他說?”張勝把適來大張員外說的話說了一遍。小夫人聽得道:“卻不作怪,妳看我身上衣裳有縫,一聲高似一聲,妳豈不理會得?他道我在妳這裏,故意說這話教妳不留我。”張勝道:“妳也說得是。”又過了數日,只聽得外面道:“有人尋小員外!”張勝出來迎接,便是大張員外。張勝心中道:“家裏小夫人使出來相見,是人是鬼,便明白了。”教養娘請小夫人出來。養娘人去,只沒尋討處,不見了小夫人。當時小員外既知小夫人真個是鬼,只得將前面事,一一告與大張員外。問道:“這串數珠卻在那裏?”張勝去房中取出,大張員外叫張勝同來王招宣府中說,將數珠交納,其余剪去數顆,將錢取贖訖。王招宣贖免張士廉罪犯,將家私給還,仍舊開胭脂絨線鋪。大張員外仍請天慶觀道士做蘸,追薦小夫人。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張勝的心,死後猶然相從。虧殺張勝立心至誠,到底不曾有染,所以下受其禍,超然無累。如今財色迷人者紛紛皆是,如張勝者萬中無一。有詩贊雲:誰不貪財不愛淫?始終難染正人心。

少年得似張主管,鬼禍人非兩不侵。

第十七卷 鈍秀才一朝交泰

蒙正窯中怨氣,買臣擔上書聲。文夫失意惹人輕,才入榮華稱慶。紅日偶然陰臀,黃河尚有澄清。浮雲眼底總難憑,牢把腳跟立定。

這首《西江月》,大概說人窮通有時,固不可以一時之得意,而自誇其能;亦不可以對之失意,而自墜其誌。唐朝甘露年間,有個王涯丞相,官居一品,權壓百僚,僮仆無數,日食萬錢,說不盡榮華富貴。其府第廚房與一僧寺相鄰。每日廚房中滌鍋凈碗之水,傾向溝中,其水從僧寺中流出。一日寺中老僧出行,偶見溝中流水中有白物,大如雪片,小如玉屑。近前觀看,乃是上白米飯,王丞相廚下鍋裏碗裏洗刷下來的。長老合掌念聲“阿彌陀佛,罪過,罪過!”隨口吟序一首:春時耕種夏時耘,粒粒顆顆費力勤;春丟細糠如剖玉,炊成香飯似堆銀。

三餐飽食無余事,一口饑時可療貧。

堪嘆溝中狼藉賤,可憐天下有窮人!

長老吟詩已罷,隨喚人工道人,將笊籬笊起溝內殘飯,向清水河中滌去汙泥,攤於篩內,日色曬千,用磁缸收貯,且看幾時滿得一缸。下勾三四個月,其缸已滿。兩年之內,並積得六大缸有余。

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貴,萬代奢華。誰知樂極生悲,一朝觸犯了朝廷,閻門待勘,未知生死。其時賓客散盡,憧仆逃亡,倉廩盡為仇家所奪。王丞相至親二十三口,十盡糧絕,擔饑忍餓,啼哭之聲,聞於鄰寺。長老聽得,心懷下忍。只是一墻之隔,除非穴墻可以相通。長者將缸內所積飯幹浸軟,蒸而饋之。王涯丞相吃罷,甚以為美。遣婢於間老憎,他出家之人,何以有此精食?老憎道:“此非貧憎家常之飯,乃府上滌釜洗碗之余,流出溝中,貧憎可惜有用之物,棄之無用;將清水洗盡,日色曬千,留為荒年貧丐之食。今日誰知仍濟了尊府之急。正是一飲一啄,莫非前定。”王涯丞相聽罷,嘆道:“我平昔暴殄天物如此,安得不敗?今日之禍,必然不免。”其夜遂伏毒而死。當初富貴時節,怎知道有今日!正是:貧賤常思富貴,富貴又履危機。此乃福過災生,自取其咎。假如今人貧賤之時,那知後日富貴?即如榮華之日,豈信後來苦楚?如今在下再說個先憂後樂的故事。列位看官們,內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韓信,妻不下機的蘇秦,聽在下說這段評話,各人回去硬挺著頭頸過日,以待時來,不要先墜了誌氣。有詩四句:秋風衰草定逢春,尺蟀泥中也會伸。

畫虎不成君莫笑,安排牙爪始驚人。

話說國朝天順年間,福建延乎府將樂縣,有個宦家,姓馬,名萬群,官拜吏科給事中。因論太監王振專權誤國,削籍為民。夫人早喪,單生一子,名曰馬任,表字德稱。十二歲遊產,聰明飽學。說起他聰明,就如顏子淵聞一知十。論起他飽學,就如虞世南五車腹筒。真個文章蓋世,名譽過人。馬給享愛惜如良金美玉,自下必言。裏中那些富家兒郎,一來為他是簧門的貴公子,二來道他經解之才,早晚飛黃騰達,無不爭先奉承。其中更有兩個人奉承得要緊,真個是:冷中送暖,閑裏尋忙。出外必稱弟兄,使錢那問爾我。偶話店中酒美,請飲三杯。才誇妓館容嬌,代包一月。掇臀捧屁,猶雲手有余香。隨口蹋痰,惟恐人先著腳。說不盡制笑脅肩,只少個出妻獻子。

一個叫黃勝,綽號黃病完。一個叫顧樣,綽號飛天炮仗。他兩個祖上也曾出仕,都是富厚之字,目下識丁,也頂個讀書的虛名。把馬德稱做個大菩薩供養,扳他日後富貴往來。那馬德稱是忠厚君子,彼以禮來,此以禮在,見他殷勤,也遂與之為友。黃勝就把親妹六英,許與德稱為婚。德稱聞此女才貌雙全,不勝之喜。但從小立個誓願:若喜洞房花燭夜,必須金榜掛名時。馬給事見他立誌高明,也不相強,所以年過二十,尚未完娶。

時值鄉試之年,忽一日,黃勝、顧樣邀馬德稱向書鋪中去買書。見書鋪隔壁有個算命店,牌上寫道:“要知命好醜,只間張鐵口!”馬德稱道:“此人名為‘鐵口’,必肯直言。”買完了書,就過間壁,與那張先生拱手道:“學生賤造,求教!”先生問了八字,將五行生克之數,五星虛實之理,推算了一回。說道:“尊官若不見怪,小於方敢直言。”馬德稱道:“君子問災不問福,何須隱諱!”黃勝、顧祥兩個在傍,只怕那先生不知好歹,說出話來沖撞了公子。黃勝便道:“先生仔細看看,不要輕談!”顧祥道:“此位是本縣大名士,妳只看他今科發解,還是發魁?”先生道:“小子只據理直講,不知準否?貴造’偏才歸祿‘,父主崢嶸,論理必生於貴宦之家。”黃顧二人扣乎大笑道:“這就準了。”先生道:“五墾中’命纏奎壁‘,文章冠世。”二人又大笑道:“好先生,算得準,算得準!”先生道:“只嫌二十二歲交這運不好,官煞重重,為禍不小。不但破家,亦防傷命。若過得二十一歲,後來到有五十年朵華。只怕一丈闊的水缺,雙腳跳不過去。”黃勝就罵起米道:“放屁,那有這話!”顧祥伸出拳來道:“打這廝,打歪他的鐵哈。”馬德稱雙手攔住道:“命之理微,只說他算不準就罷了,何須計較。”黃顧二人,口中還不幹凈,卻得馬德稱抵死勸回。那先生只求無事,也不想算命錢了。止是:阿諫人人喜,直言個個嫌。

那時連馬德稱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,雖不深怪那先生,卻也不信。誰知三場得意,榜上無名。自十五歲進場,到今二十一歲,三科不中。若淪年紀還不多,只為進場屢次了,反覺不利。又過一年,剛剛二十二歲。馬給事一個門生,又參了王振一本。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,再理前仇,密唆朝中心腹,尋馬萬群當初做有司時罪過,坐贓萬兩,著本處撫按迫解。馬萬群本是個清官,聞知此信,一口氣得病數日身死。馬德稱哀戚盡禮,此心無窮。卻被有司逢迎上意,逼要萬兩贓銀交納。此時只得變賣家產,但是有稅契可查者,有司徑自估價官賣。只有續置一個小小日莊,未曾起稅、官府不知。馬德稱恃顧祥平昔至交,只說顧家產業,央他暫時承認。又有古董書籍等項,約數百金,寄與黃勝家去訖。卻說有司官將馬給事家房產田業盡數變賣,未足其數,兀白吹毛求疵不已。馬德稱扶樞在墳堂屋內暫住,忽一日,顧祥遣人來言,府上余下田莊,官府已知,瞞不得了,馬德稱無可奈何,只得入官。後來聞得反是顧祥舉首,一則恐後連累,二者博有司的笑臉。德稱知人情好險,付之一笑。過了歲余,馬德稱在黃勝家索取寄頓物件,連走數次,俱不相接,結未遣人送一封帖來。馬德稱拆開看時,沒有書柬,止封帳目一紙。內開某月某日某事用銀若幹,某該合認,某該獨認。如此非一次,隨將古董書籍等項估計扣除,不還一件。德稱人怒,當了來人之面,將帳目扯碎,大罵一場:“這般狗屁之輩,再休相見!”從此親事亦不題起。黃勝巴不得杜絕馬家,正中其懷。正合著西漢馮公的四句,道是:一貴一賤,交情乃見;一死一生,乃見交情。

馬德稱在墳屋中守孝,弄得衣衫藍縷,口食不周。當初父親存日,也曾周濟過別人,今日自己遭困,卻誰人周濟我。守墳的老王掉掇他把墳上樹木倒賣與人,德稱不肯。老王指著路上幾棵大柏樹道:“這樹不在泵傍,賣之無妨。”德稱依允,講定價錢,先倒一棵下來,中心都是蟲蛀空的,不值錢了。再倒一棵,亦復如此。德稱嘆道:“此乃命也!”就教住手。那兩棵樹只當燒柴,賣不多錢,不兩日用完了。身邊只剩得十二歲一個家生小廝,央老王作中,也賣與人,得銀五兩。這小廝過門之後,夜夜小遺起來,主人不要了,退還老王處,索取原價,德稱不得已,情厚減退了二兩身價賣了。好奇怪!第二遍去就不小遺了。這幾夜小遺,分明是打落德稱這二兩銀子,不在話下。

光陰似箭,看看服滿。德稱貧困之極,無門可告。想起有個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,猢州德清縣知縣也是父親門生,不如去投奔他,兩人之中,也有一遇。當下將幾件什物家火,托老王賣充路費。漿洗了舊衣舊裳,收拾做一個包裹,搭船上路,直至杭州。問那表叔,剛剛十日之前,已病故了。隨到德清縣投那個知縣時,又正遇這幾日為錢糧事情,與上司爭論不合,使性要回去,告病關門,無由通報。正是:時來鳳送除下閣,運女雷轟薦福碑!

德稱兩處投入不著,想得南京衙門做官的多有年家。又趁船到京口,欲要渡江,怎奈連口大西風,土木船寸步難行。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入,徑往留都。且數國都那幾個城門:神策金川儀風門,懷遠請涼到石城。

三山聚寶連通濟,洪武朝陽走太平。

馬德稱由通濟門人城,到飯店中宿了一夜。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門打聽,往年多有年家為官的,如今升的升了,轉的轉了,死的死了,壞的壞了,一無所遇。乘興而來,卻難興盡而返,流連光景,下覺又是半年有余,盤纏俱已用盡。雖下學伍大夫吳門乞食,也難免呂蒙正憎院投齋。忽一日,德稱投齋到大報恩寺,遇見個相識鄉親,問其鄉裏之享。方知本省宗師按臨歲考,德稱在先服滿時因無禮物送與學裏師長,不曾動得起復文書及遊學墾子,也不想如此久客於外。如今音信不通,教官徑把他做避考申黜。千裏之遙,無由辨復,真是:屋漏更遭連夜雨,船遲又遇打頭風。

德稱聞此消息,長嘆數聲,無面回鄉,意欲覓個館地,權且教書糊口,再作道理。誰知世人眼淺,不識高低。聞知異鄉公子如此形狀,必是個浪蕩之徒,便有錦心繡腸,誰人信他,誰人請他?又過了幾時,和尚們都怪他蒿惱。語言不遜,不可盡說。幸而天無絕人之路。有個運糧的趙指揮,要請個門館先生同往北京,一則陪話,二則代筆。偶與承恩寺主持商議。德稱聞知,想道:“乘此機會,往北京一行,豈不兩便。”遂央憎舉薦。那俗憎也巴不得遣那窮鬼起身,就在指揮面前稱揚德稱好處,且是柬情甚少。趙指揮是武官,不管三七二十一,只要省,便約德稱在寺,投刺相見,擇日請了下船同行。德稱口如懸河,賓主頗也得合。下一日到黃河岸口,德稱偶然上岸登東。忽聽發一聲響,猶如天崩地裂之形。慌忙起身看時,吃了一驚,原來河口決了。趙指揮所統糧船三分四散,不知去向。但見水勢滔滔,一望無際。

德稱舉目無依,仰天號哭,嘆道:“此乃天絕我命也,不如死休!”方欲投入河流,遇一老者相救,問其來歷。德稱訴罷,老者側然憐憫,道:“看妳青春美質,將來豈無發跡之期?此去短盤至北京,費用亦不多,老夫帶得有三兩荒銀,權力程敬!”說罷,去摸袖裏,卻摸個空,連呼“奇怪!”仔細看時,袖底有一小孔,那者者趕早出門,不知在那裏遇著剪絡的剪去了。老者嗟嘆道:“古人雲:‘得咱心肯日,是妳運通時。’今日看起來,就是心肯,也有個天數。非是老夫吝惜,乃足下命運不通所致耳,欲屈足下過舍下,又恐路遠不便。”乃邀德稱到市心裏,向一個相熟的主人家借銀五錢為贈。德稱深感其意,只得受了,再三稱謝而別。

德稱想這五錢銀子,如何盤纏得許多路。思量一計,買下紙筆,一路賣字。德稱寫作俱佳,爭奈時運未利,不能討得文人墨士賞鑒,不過村坊野店胡亂買幾張糊壁,此輩曉得什麽好歹,那肯出錢。德稱有一頓沒一頓,半饑半飽,直捱到北京城裏,下了飯店。間店主人借緒紳看查,有兩個相厚的年伯,一個是兵部尤侍郎,一個是左卿曹光祿。當下寫了名刺,先去謁曹公。曹公見其衣衫不整,心下不悅,又知是王振的仇家,不敢招架,送下小小程儀就辭了。再去見尤侍郎,那尤公也是個沒意思的,自家一無所贈,寫一封柬帖薦在邊上陸總兵處,店主人見有這封書,料有際遇,將五兩銀子借為盤纏。誰知正值北虜也先為寇,大掠人畜,陸總兵失機,扭解來京問罪,連尤侍郎都罷官去了。德稱在塞外擔閣了三四十月,又無所遇,依舊回到京城旅寓。

店主人折了五兩銀子,沒處取討,又欠下房錢飯錢若幹,索性做個宛轉,倒不好推他出門,想起一個主意來。前面胡同有個劉千戶,其子八歲,要訪個下路先生教書,乃薦德稱。劉千戶大喜,講過束情二十兩。店主人先支一季束修自己收受,準了所借之數。劉千戶頗盡主道,送一套新衣服,迎接德稱到彼坐館。自此吝餐下缺,且訓湧之暇,重溫經史,再理文章,剛剛坐毅三個月,學生出起痘來,大醫下藥下效,十二朝身死。劉千戶單只此子,正在哀痛,又有刻薄小人對他說道:“馬德稱是個降禍的大歲,耗氣的鶴神,所到之處,必有災殃。趙指揮請了他就壞了糧船,尤恃郎薦了他就壞了官職。他是個不吉利的秀才,不該與他親近。”劉千戶不想自兒死生有命,到抱怨先生帶累了。

各處傳說,從此京中起他一個異名,叫做“鈍秀才”。凡鈍秀才街上過去,家家閉戶,處處關門。但是早行遇著鈍秀才的一日沒采,做買賣的折本,尋人的不遏,告官的理輸,討債的下是廝打定是廝罵,就是小學生上學也被先生打幾下手心。有此數項,把他做妖物相看。倘然狹路相逢,一個個吐口涎沫,叫句吉利方走。可憐馬德稱衣冠之胄,飽學之懦,今日時運下利,弄得日無飽餐,夜無安宿。同時有個浙中吳監生,性甚硬直。聞知鈍秀才之名,不信有此事,特地尋他相會,延至寓所,叩其胸中所學,甚有接待之意。坐席猶未暖,忽得家書報家中老父病故,踉蹌而別,轉薦與同鄉呂鴻腫。呂公請至寓所,待以盛撰,方才舉著,忽然廚房中火起,學家驚慌逃奔。德稱因腹餒經行了幾步,被地方拿他做人頭,解去官司,不由分說,下了監鋪。幸呂鴻腫是個有天理的人,替他使錢,免其枷責。從此鈍秀才其名益著,無人招接,仍復賣字為生。慣與婊家書壽軸,喜逢新歲寫春聯。夜間常在祖師廟、關聖廟、五顯廟這幾處安身。或與道人代寫疏頭,趁幾文錢度日。

話分兩頭,卻說黃病鬼黃勝,自從馬德稱去後,初時還怕他還鄉。到宗師行黜,不見回家,又有人傳信,道是隨趙指揮糧船上京,破黃河水決,已召沒矣。心下但然無慮,朝夕逼勒妹子六英改聘。六英以死自誓,決不二夫。到天順晚年鄉試,黃勝董緣賄賂,買中了秋榜,裏中奉承者填門塞戶。聞知六英年長未嫁,求親者日不離門,六英堅執不從,黃勝也無可奈何。到冬底,打疊行囊在北京會試。馬德稱見了鄉試錄,已知黃勝得意,必然到京,想起舊恨,羞與相見,預先出京躲避。誰知黃勝不耐功名。若是自家學問上掙來的前程,倒也理之當然,不放在心裏。他原是買來的舉人,小人乘君子之器,不覺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。又將銀五十兩買了個勘合,馳驛到京,尋了個大大的下處,且不去溫習經史,終日穿花街過柳巷,在院子裏表子家行樂。常言道“樂極悲生”,嫖出一身廣瘡。科場漸近,將白金百兩送太醫,只求速愈。太醫用輕粉劫藥,數日之內,身體光鮮,草草完場而歸。不夠半年,瘡毒大發,醫治不痊,嗚呼哀哉,死了。

既無兄弟,又無子息,族間都來搶奪家私。其妻王氏又沒主張,全賴六英一身,內支喪事,外應親族,按譜立嗣,眾心俱悅服無言。六英自家也分得一股家私,不下數幹金。想起丈夫覆舟消息,未知真假,費了多少盤纏,各處遣人打聽下落。有人自北京來,傳說馬德稱未死,落莫在京,京中都呼為“鈍秀才”。六英是個女中大夫,甚有劈著,收拾起輜重銀兩,帶了丫環僮仆,雇下船只,一往來到北京尋取丈夫。訪知馬德稱在真定府龍興寺大悲閣寫《法華經》,乃將白金百兩,新衣數套,辛筆作書,緘封停當,差老家人王安責去,迎接丈夫。分付道:“我如今便與馬相公援例入監,請馬相公到此讀書應舉,不可遲滯。”王安到龍興寺,見了長老,問:“福建馬相公何在?”長老道:“我這裏只有個‘鈍秀才’,並沒有什麽馬相公。”王安道:“就是了,煩引相見。”和尚引到大悲閣下,指道:“傍邊桌上寫經的,不是鈍秀才?”王安在家時曾見過馬德稱幾次,今日雖然藍縷,如何不認得?一見德稱便跪下磕頭。馬德稱卻在貧賤患難之中,不料有此,一時想不起來。慌忙扶住,間道:“足下何人?”王安道:“小的是將樂縣黃家,奉小姐之命,特來迎接相公,小姐有書在此。”德稱便問。“妳小姐嫁歸何宅廣王安道:“小姐守誌至今,誓不改適。因家相公近故,小姐親到京中來訪相公,要與相公入粟北雍,請相公早辦行期。”德稱方才開緘而看,原來是一首詩,詩曰:何事蕭郎戀遠遊?應知鳥帽未籠頭。

圖南自有風雲便,且整雙蕭集鳳樓。

德稱看罷,微微而笑。王安獻上衣服銀兩,且請起程日期。德稱道:“小姐盛情,我豈不知?只是我有言在充:’若要洞府花燭夜,必須金榜掛名時。‘向困貧困,學業久荒。今幸有余資可供燈火之費,且待明年秋試得怠之後,方敢與小姐相見。”王安不敢相逼,木賜回書。德稱取寫經余下的繭絲一幅,答詩四句:逐逐風塵已厭遊,好音剛喜見怦頭。

妓娥夙有攀花約,莫遣莆聲出鳳樓。

德稱封了詩,付與王安。王安星夜歸京,回復了六英小姐。開詩看畢,嘆惜不已。

其年天順爺爺正遇“土木之變”,皇太後權請成王攝位,改元景泰。將奸閹王振全家抄沒,凡參劾王振吃虧的加官賜蔭,黃小姐在寓中得了這個消息,又遣王安到尤興寺報與馬德稱知道。德稱此時雖然借寓僧房,圖書滿案,鮮衣美食,已不似在先了。和尚們曉得是馬公子馬相公,無下欽敬。其年正是三十二歲,交逢好運,正應張鐵口先生推算之語。可見:萬般皆是命,半點不由人。

德稱正在寺中溫習舊業,又得了王安報信,收拾行囊,別了長老赴京,另尋一寓安歇。黃小姐撥家憧二人伏侍,一應日用供給,絡繹憤送。德稱草成表章,敘先臣馬萬群直言得禍之由,一則為父親乞恩昭雪,一則為自己辨復前程,聖旨倒,準復馬萬群原官,仍加三級,馬任復學復摩。所抄沒田產,有司追給。德稱差家僮報與小姐知道。黃小姐又差王安送銀兩到德稱寓中,叫他度例入粟。明春就考了監元,至秋發魁。就於寓中整備喜筵,與黃小姐成親。來春又中了第十名會魁,殿試二甲,考選庶吉士。上表給假還鄉,焚黃謁墓,聖旨準了。夫妻衣錦還鄉,府縣官員出郭迎接。往年抄沒田宅,俱用官價贖還,造冊交割,分毫不少。賓朋一向疏失者,此日奔走其門如市。只有顧祥一人自覺羞慚,遷往他郡去訖。時張鐵口先生尚在,聞知馬公於得第榮歸,特來拜賀,德稱厚贈之而去。後來德稱直做到禮、兵、刑三部尚書,六摸小姐封一品夫人。所生二予,俱中甲科,替纓下絕。至今延平府人,說讀書人不得第者,把“鈍秀才”為比。後人有詩嘆雲:十年落魄少知音,一日風雲得稱心。

秋菊春桃時各有,何須海底去撈針。

第十八卷 老門生三世報恩

明朝警世通言馮夢龍 著大中小

買只牛兒學種田,結間茅屋向林泉。

也知老去無多日,且向山中過幾年。

為利為官終幻客,能詩能酒總神仙。

世問萬物俱增價,老去文章不值錢。

這八句詩,乃是達者之言,未句說:“老去文章不值錢”,這一句,還有個評論。大抵功名遲速,莫逃乎命,也有早成,也有晚達。早成者未必有成,晚達者未必下達。不可以年少而自恃,不可以年老而自棄。這老少二字,也在年數上,論不得的。假如甘羅十二歲為丞相,十二歲上就死了,這十二歲之年,就是他發白齒落、背曲腰彎的時候了。後頭日子已短,叫不得少年。又如姜太公八十歲還在渭水釣魚,遇了周文王以後車載之,拜為師尚父。文王崩,武王立,他又秉鎖為軍師,佐武王閥商,定了周家八百年基業,封於齊國。又教其子丁公治齊,自己留相周朝,直活到一百二十歲方死。妳說八十歲一個老漁翁,誰知同後還有許多事業,日十正長哩!這等看將起來,那八十歲上還是他初束發,剛頂冠,做新郎,應童子試的時候,叫不得老年。做人只知眼前貴賤,那知去後的日長日短?見個少年富貴的奉承不暇,多了幾年年紀,陸蹌不遇,就怠慢他,這是短見薄識之輩。譬如農家,也有早谷,也有晚稻,正不知鄧一種收成得好?不見古人雲:東園桃季花,早發還先萎。

遲遲澗畔松,郁郁含晚翠。

閑話休提。卻說國朝正統年間,廣鹵桂林府興安縣有一秀才,復姓鮮于,名同,字大通。八歲時曾舉神童,十一歲遊庫,超增補國。倫他的才學,便是董仲舒、司馬相如也不著在眼裏,真個是胸藝萬卷,筆掃千軍。論他的誌氣,便像馮京、荷轄連中三元,也只算他使袋裏東西,真個是足躡風雲,氣沖牛鬥。何期才高而數奇,誌大而命薄。年年科學,歲歲觀場,不能得朱衣點額,黃榜標名。到三十歲上,循資該出貢了。他是個有才有誌的人,貢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。思量窮秀才家,全虧學中年規這幾兩康銀,做個讀書本錢。若出了學門,少了這項來路,又去坐監,反費盤纏。況且本省比監裏又好中,算計不通。偶然在朋友前露了此意,那下首該貢的秀才,就來打話要他讓貢,情願將幾十金酬謝。鮮于同又得了這個利息,自以為得計。第一遍是個情,第二遍是個例,人人要貢,個個爭先。

鮮于同自三十歲上讓貢起,一連讓了八遍,到四十六歲兀自沉埋於伴水之中,馳逐於青補之隊。也有人笑他的,也有人憐他的,又有人勸他的。那笑他的他也不睬,憐他的他也不受,只有那勸他的,他就勃然發怒起來道:“妳勸我就貢,止無過道俺年長,不能個科第了。卻不知龍頭屬於老成,梁皓八十二歲中了狀元,也替天下有骨氣肯讀書的男子爭氣。俺若情願小就時,三十歲上就了,肯用力鉆刺、少不得做個府佐縣正,昧著心田做去,盡可榮身肥家。只是如今是個科目的世界,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,誰說他胸中才學?若是三家村一個小孩子,粗粗裏記得幾篇爛舊時文,遇了個盲試官,亂固亂點,睡夢裏偷得個進士到手。一般有人拜門生,稱老師,譚天說地,誰敢出個題目將帶紗帽的再考他一考麽?不止於此,做官裏頭還有多少不乎處,進土官就是個銅打鐵鑄的,撤漫做去,投人敢說他下字。科貢官,兢兢業業,捧了卵子過橋,上司還要尋趁他。比及按院復命,參論的但是進士官,憑妳敘礙極貪極酷,公道看來,拿問也還透頭,說到結未,生怕斷絕了貪酷種子,道:’此一臣者,官箴雖砧,但或念初任,或念年青,尚可望其自新,策其末路,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調。不勾幾年工夫,依舊做起。倘抖得些銀子央要道挽回,不過對調個地方,全然沒事。科貢的官一分不是,就當做十分。晦氣遇著別人有勢有力,沒處下手,隨妳清廉賢宰,少不得借重他替進士頂缸。有這許多下平處,所以下中進士,再做不得官。俺寧可老儒終身,死去到閻王面前高聲叫屈,還博十來世出頭。豈可屈身小就,終日受人懊惱,吃順氣丸度日!”遂吟詩一首,詩曰:從來資格困朝紳,只重科名不重人。

楚士鳳歌誠恐殆,葉公龍好豈求真。

若還黃挎終無分,寧可青襯老此身。

鐵硯磨穿豪傑事,春秋晚遇說平津。

漢時有個平津侯,復姓公孫名弘,五十歲讀《春秋》,六十歲對策第一,做到丞相封侯。鮮於同後來六十一歲登第,人以為詩敞,此是後話。

卻說鮮于同自吟了這八句詩,其誌愈銳。怎奈時運不利,看看五十齊頭,“蘇秦還是舊蘇秦”,不能匈改換頭面。再過兒年,連小考都不利了。每到科學年分,第一個攔場告考的就是他,討了多少人的厭賤。到天順六年,鮮于同五十七歲,鬢發都蒼然了,兀自擠在後生家隊裏,談文講藝,娓娓不倦。那些後生見了他,或以為怪物,望而避之;或以為笑具,就而戲之。這都不在話下。

卻說興安縣知縣,姓薊名遇時,表字順之。浙江臺州府仙居縣人氏。少年科甲,聲價甚高。喜的是談文講藝,商古論今。只是有件毛病,愛少賤老,不肯一視同仁。見了後生英俊,加意獎借;若是年長老成的,視為朽物,口呼“先輩”,甚有戲侮之怠。其年鄉試屆期,宗師行文,命縣裏錄科。例知縣將合縣生員考試,彌封閱卷,自恃服力,從公品第,黑暗裏拔了一個第一,心中十分得意,向眾秀才面前誇獎道:“本縣拔得個首卷,其丈大有吳越中氣脈,必然連捷,通縣秀才,皆莫能及。”眾人拱手聽命,卻似漢皇築壇拜將,正不知拜那一個有名的豪傑。比及拆號唱名,只見一人應聲而出,從人叢中擠將上來,妳道這人如何?

矮又矮,脾又胖,須鬢黑白各一半,破儒中,欠時樣,藍衫補孔重重綻。妳也瞧,我也看,著還冠帶像胡判。不在誇,下在贊,“先輩”今朝說嘴慣。休羨他,莫自嘆,少不得大家做老漢。不須營,不須於,序齒輪流做領案。

那案首不是別人,正是那五十六歲的怪物、笑具,名叫鮮于同。合堂秀才哄然大笑;都道:“鮮于‘先輩’,又起用了。連蒯公也自羞得滿面通紅,頓口無言。一時間看錯文字,今日眾人屬目之地,如何番悔!忍著一肚子氣,胡亂將試卷拆完。喜得除了第一名,此下一個個都是少年英俊,還有些咳中帶喜。是日刪公發放諸生事畢,回衙悶悶不悅,下在話下。

卻說鮮于同少年時本是個名士,因淹滯了數年,雖然誌不曾灰,卻也是:澤釁屈原吟獨苦,洛陽季千面多慚。今日出其不意,考個案首,也自覺有些興頭。到學道考試,未必愛他文字,虧了縣家案首,就搭上一名科舉,喜孜孜去赴省試。眾朋友都在下處看經書,溫後場。只有鮮于同平昔飽學,終日在街坊上遊玩。旁人看見,都猜道:“這位老相公,不知是送兒子孫兒進場的?事外之人,好不悠閑自在!”若曉得他是科舉的秀才,少不得要笑他幾聲。

日居月諸,忽然八月初七日:街坊上大吹大擂,迎試官進貢院。鮮於同觀看之際,見興安縣蒯公,主征聘做《禮記》房考官。鮮於同自想,我與蒯公同經,他考過我案首,必然愛我的文字,今番遇合,十有八九。誰知蒯公心裏不然,他又是一個見識道:“我取個少年門生,他後路悠遠,官也多做幾年,房師也靠得著他。那些老師宿儒,取之無益。”又道:“我科考時不合昏了眼,錯取了鮮于‘先輩’,在眾人前老大沒趣。今番再取中了他,卻不又是一場笑話。我今閱卷,但是三場做得齊整的,多應是夙學之上,年紀長了,不要取他。只揀嫩嫩的口氣,亂亂的文法,歪歪的四六,怯怯的策論,饋債的判語,那定是少年初學。雖然學問未充,養他一兩科,年還不長,且脫了鮮于同這件幹紀。”算計已定,如法閱卷,取了幾個不整下齊,略略有些筆資的,大圈大點,呈上主司。主司都批了“中”字。到八月廿八日,主司同各經房在至公堂上拆號填榜。《禮記》房首卷是桂林府興安縣學生,復姓鮮於,名同,習《禮記》,又是那五十六的怪物、笑具僥幸了。蒯公好生驚異。主司見蒯公有不樂之色,問其緣故。蒯公道:“那鮮于同年紀已老,恐置之魁列,無以壓服後生,情願把一卷換他。”主司指堂上匾額,道:“此堂既名為‘至公堂’,豈可以老少而私愛惜乎?自古龍頭屬於老成,也好把天下讀書人的誌氣鼓舞一番。遂不肯更換,判定廠第五名正魁,蒯公無可奈何。正是:饒君用盡千般力,命裏安排動不得。

本心拎取少年郎,依舊取將老怪物。

蒯公立心不要中鮮于“先輩”,故此只揀不整齊的文字才中。那鮮于同是宿學之士,文字必然整齊,如何反投其機?原來鮮于同為八月初七日看了蒯公入簾,自舊遇合十有八九。回歸寓中多吃了幾杯生酒,壞了脾胃,破腹起來。勉強進場,一頭想文字,一頭腹瀉,瀉得一絲兩氣,草草完篇。二場三場,仍復如此,十分才學,不曾用得一分出來。自謂萬無中式之理,誰知蒯公到不要整齊文字,以此竟占了個高魁,也是命裏否極泰來,顛之倒之,自然湊巧。那興安縣剛剛只中他一個舉人。當日鹿鳴宴罷,八同年序齒,他就居了第一。各房考官見了門生,俱各歡喜,惟蒯公悶悶不悅。鮮于同感砌公兩番知遇之恩,愈加殷勤,蒯公愈加懶散。上京會試,只照常規,全無作興加厚之意。明年鮮于同五十八歲,會試,又下第了。相見蒯公,蒯公更無別語,只勸他選了官罷。鮮子同做了四十餘年秀才,不肯做貢生官,今日才中得一年鄉試,怎肯就舉人職,回家讀書,愈覺有興。每聞裏中秀才會文,他就袖了紙墨筆硯,捱入會中同做。憑眾人耍他,笑他,咳他,厭他,總不在意。做完了文字,將眾人所作看了一遍,欣然而歸,以此為常。

光陰在再,不覺轉眼三年,又當會試之期。鮮于同時年六十有一,年齒雖增,矍鑠如日。在北京第二遍會試,在寓所得其一夢。夢見中了正魁,會試錄上有名,下面卻填做《詩經》,不是《禮記》。鮮于同本是個宿學之士,那一經不通?他功名心急,夢中之言,不由不信,就改了《詩經》應試。事有湊巧,物有偶然。蒯知縣為官清正,行取到京,欽授禮科給事中之職。其年又進會試經房。蒯公不知鮮于同改經之事,心中想道:“我兩遍錯了主意,取了那鮮于‘先輩’做了首卷,今番會試,他年紀一發長了。若《禮記》房裏又中了他,這才是終身之佑。我如今不要看《禮記》,改看了《詩經》卷子,那鮮於‘先輩’中與不中,都不幹我事。”比及入簾閱卷,遂請看《詩經》五房卷。蒯公又想道:“天下舉子像鮮於‘先輩’的,諒也非止一人,我不中鮮於同,又中了別的老兒,可不是‘躲了雷公,遇了霹虜’!我曉得了,但凡老師宿儒,經旨必然十分透徹,後生家專工四書,經義必然不精。如今到不要取四經整齊,但是有些筆資的,不妨題旨影響,這定是少年之輩了。”閱卷進呈,等到揭曉,《詩經》五房頭卷,列在第十名正魁。拆號看時,卻是桂林府興安縣學生,復姓鮮于,名同,習《詩經》,剛剛又是那六十一歲的怪物、笑具!氣得蒯公目睜口呆,如槁木死灰模樣!早知富貴生成定,悔卻從前在用心。蒯公又想道:“淪起世上同名性的盡多,只是桂林府興安縣卻沒有兩個鮮於同,但他向來是《禮記》,不知何故又改了《詩經》,好生奇怪?”候其來謁,叩其改經之故。鮮於同將夢中所見,說了一遍。蒯公嘆息連聲道:“真命進士,真命進土。”自此蒯公與鮮于同師生之誼,比前反覺厚了一分。殿試過了,鮮於同考在二甲頭上,得選刑部主事。人道他晚年一第,又居冷局,替他氣悶,他欣然自如。

卻說閉退時在劄科衙門直言敢諫,因奏疏裏面觸突了大學士劉吉,被吉尋他罪過,下於詔獄。那時刑部官員,一個個奉承劉吉,欲將蒯公置之死地。卻好天與其便,鮮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覷,所以蒯公不致吃虧。又替他糾合同年,在各衙門懇求方便,蒯公遂得從輕降處。蒯公自想道:“‘著意種花花不活,無心栽柳柳成陰。’若不中得這個老門生,今日性命也難保。”乃往鮮於“先輩”寓所拜謝。鮮於同道:“門生受恩師三番知遇,今日小小效勞,止可少答科舉而已,天高地厚,未酬萬一。”當日師生二人歡飲而別。自此不論蒯公在家在任,每年必遣人問候,或一次或兩次,雖俸金微薄,表情而已。

光陰在蔣,鮮于同只在部中遷轉,不覺六年,應升知府。京中重他才品,敬他老成,吏部立心要尋個好缺推他,鮮於同全不在意。偶然仙居具有信至,蒯公的公子蒯敬共與豪戶查家爭墳地疆界,唆罵了一場。查家走失了個小廝,賴蒯公子打死,將人命事告官。蒯敬共無力對理,一徑逃往雲南父親任所去了。官府疑蒯公子逃匿,人命真情,差人雪片下來提人,家屬也監了幾個,蒯門驚懼。鮮于同查得臺州正缺知府,乃央人討這地方。吏部知臺州原非美缺,既然自己情願,有何不從,即將鮮於同推升臺州府知府。鮮于同到任三日,查家已知新太守是蒯公門生,特討此缺而來,替他解紛,必有偏向之情。先在衙門謠言放刁,鮮于同只推不聞。蒯家家屬訴冤,鮮于同亦佯為不理。密差的當捕人訪緝查家小廝,務在必獲。約過兩月有余,那小廝在杭州拿到,鮮於太守當堂審明,的系自逃,與蒯家無幹。當將小廝責取查家領狀。蒯氏家屬,即行釋放。炯會一日,親往墳所踏看疆界。豪家見小廝已出,白知所訟理虛,恐結訟之日必然吃虧。一面央大分上到太守處說方便,一面又央人到蒯家,情願把墳界相讓講和。酬家事已得白,也不願結冤家。鮮于太守準了和息,將查家薄加罰治,申詳上司,兩家莫不心服。正是:只愁堂上無明鏡,下怕民間有鬼好。

鮮于太守乃寫書信一通,差人往雲南府回覆房師蒯公,蒯公大喜,想道:“‘樹荊棘得刺,樹桃李得蔭’,若不曾中得這個老門生,今日身家也難保。”遂寫懇切謝啟一通,遣兒子蒯敬共賚回,到府拜謝。鮮于同道:“下官暮年淹蹇,為世所棄,受尊公老師三番知遇,得掇科目,常恐身先溝壑,大德不報。今日恩兄被誣,理當暴白。下官因風吹火,小效區區,止可少酬老師鄉試提拔之德,尚欠情多多也!”因為蒯公子經紀家事,勸他閉戶讀書,自此無話。

鮮千同在臺州做了三年知府,聲名大振,升在徽寧道做兵憲,累升河南廉使,勤於官職。年至八旬,精力比少年兀自有余,推升了浙江巡撫。鮮於同想道:“我六十一歲登第,且喜儒途淹蹇,仕途到順溜,並不曾有風波。今官至撫臺,恩榮極矣。一向清勤自矢,不負朝廷。今日急流勇退,理之當然。但受蒯公三番知遇之恩,報之未盡,此任正在房師地方,或可少效涓埃。”乃擇日起程赴任。一路迎送榮耀,自不必說。不一日,到了浙江省城。此時蒯公也歷任做到大參地位,因病目不能理事,致政在家。聞得鮮于“先輩”又做本省開府,乃領了十二歲孫兒,親到杭州謁見。蒯公雖是房師,到小於鮮於公二十余歲。今日蒯公致政在家,又有了目疾,尤錘可憐。鮮于公年已八旬,健如壯年,位至開府。可見發達不在於遲早,蒯公嘆息了許多。正是:松柏何頓羨桃豐,請君點檢歲寒枝。

且說鮮于同到任以後,正擬遣人問候蒯公,聞說蒯參政到門,喜不自勝,倒展而迎,直請到私宅,以師生禮相見。蒯公喚十二歲孫兒:“見了老公祖。”鮮于公問:“此位是老師何人?”蒯公道:“老夫受公祖活命之恩,大子昔日難中,又蒙昭雪,此恩直如覆載。今天幸福墾又照吾省。老夫衰病,不久於世,大子讀書無成,只有此孫,名曰蒯悟,資性頗敏,特攜來相托,求老公祖青目。”鮮于公道:“門生年齒,己非仕途人物,正為師恩酬報未盡,所以強顏而來。今日承老師以令孫相托,此乃門生報德之會也。鄙意欲留令孫在敝衙同小孫輩課業,未審老師放心否?”蒯公道:“若蒙老公祖教訓,老夫死亦瞑目!”遂留兩個書童服事蒯悟在都撫衙內讀書,蒯公自別去了。那蒯悟資性過人,文章日進。就是年之秋,學道按臨,鮮於公力薦神童,進學補凜,依舊留在衙門中勤學。

三年之後,學業已成。鮮于公道:“此子可取科第,我亦可以報老師之恩矣。”乃將俸銀三百兩贈與蒯悟為筆硯之資,親送到臺州仙居縣,適值蒯公二日前一病身亡,鮮子公哭奠已畢。問:“老師臨終亦有何言?”蒯敬共道:“先父遺言,自己不幸少年登第,因而愛少賤老,偶爾暗中摸索,得了老公祖大人。後來許多年少的門生,賢愚不等,升沉不一,俱不得其氣力,全虧了老公祖大人一人,始終看覷。我子孫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!”鮮于公呵呵大笑道:“下官今日三報師恩,正要天下人曉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處,不可愛少而賤老也!”說罷,作別回省,草上表章,告老致仕。得旨予告,馳驛還鄉,優悠林下。每日訓課兒孫之暇,同裏中父者飲酒賦詩。後八年,長孫鮮于涵鄉榜高魁,赴京會試,恰好仙居縣蒯悟是年中舉,也到京中。兩人三世通家,又是少年同窗,並在一離讀書。比及會試掏曉,同年迸士,兩家互相稱賀。

鮮于同自五十六歲登科,六十一歲登甲,歷仕二十三年,腰金衣紫,錫恩三代。告老回家,又看了孫兒科第、直活到九十六歲,整整的四十年晚運。至今浙江人肯讀書,下到六七十歲還不丟手,往往有晚達者。後人有詩嘆雲:利名何必苦奔忙,遲早須臾在上蒼。

但學幡桃能結果,三千余歲未為長。

(待續)

 

留言

Guest 1743417923410
0/200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