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綠野仙蹤》清 李百川 著
第四十八章 聽喧淫氣殺溫如玉 恨譏笑怒打金鐘兒
詞曰:
且去聽他,白晝鬧風華。淫聲艷語噯呀呀,氣殺冤家。
一曲琵琶幹戈起,打罵相加。郎今去也各天涯,心上結深疤。《珠沈淵》
話說金鐘兒去後,溫如玉隨即穿衣服。苗禿道:“我與你要洗臉水去。”少刻,如玉到前邊,張華收拾行李。鄭三家兩口子,說好說歹的才將如玉留下;又暗中囑咐金鐘兒,在兩處兒都打照著,休要冷淡了舊嫖客。如玉同眾人吃了早飯,因昨夜短了睡,到後邊困覺。
睡到午間,扒起到前院一看,白不見一個人,止有鄭三在南房檐下,坐著打呼。原來苗禿子等同何公子家丁們,郊外遊走去了。如玉走到庭房,正欲趁空兒與金鐘訴訴離情。剛走到門前,將簾兒掀起,見門子緊閉。仔細一聽,裏面柔聲嫩語,氣喘籲籲,是個雲雨的光景。又聽得抽送之聲,與狗舐粥湯相似。少刻聲音更迫,只聽得金鐘兒百般亂叫,口中說死說活。如玉聽到此際,比晚前那一番更是難受,心上和刀剜劍刺的一般,長出了一口氣。
走到後邊,把桌子拍了兩下道:“氣殺!氣殺!”將身子靠在被褥上,發起癡呆來。好半晌,方說道:“總是我來的不是了。與這老忘八肏的做的是什麽壽!”猛見王馨兒笑嘻嘻的入來道:“大爺和誰說話哩?”如玉道:“我沒說什麽。請坐。“玉磐兒道:“東庭房著人占了,大爺獨自在此,不寂寞麽?“如玉道:“也罷了。”玉磐兒道:“他們都遊走去了,止有何公子在金妹子房中睡覺。我頭前來看大爺,見大爺睡著了,不敢驚動。”如玉道:“這何公子到你家,前後共幾天了?”玉磐幾道:“連今日十八天。”如玉道:“不知他幾時起身?“玉磬兒微笑道:“這到不曉的。”又道:“他兩個正是郎才女貌,水乳相投。這離別的話,也還說不起哩。”如玉道:“苗三爺與你最久,他待你的情分何如?”玉磬幾道:“我一生為人,大爺也看得出,誰疼憐我些,誰就是我的恩人,只是自己生的醜陋,不能中高貴人的眼,這也是命薄使然。”如玉道:“你若算醜陋人,天下也沒俊俏的了。”玉磐兒笑道:“大爺何苦玩弄我?只是大爺到這裏來,金妹子又無暇陪伴。到教大爺心上受了說不出的委曲。”如玉道:“此番你妹子,不是先日的妹子了,把個人大變了。我明日絕早走;將來他不見我,我不見他,他還有什麽法兒委曲我?”玉磐兒道:“噯喲!好大爺,怎麽把斬頭滴血的話都說出來?我妹子今年才十九歲,到底有點孩子性。將來何公子未了,他急切裏也沒個如意的人,除了大爺,再尋那個?”如玉冷笑道:“我還不是就近的毛房,任人家屎尿哩!不是你三叔和你三嬸兒,再三苦留,我此刻也走出六十裏去了。”兩人正敘談著,忽聽得外面有人說笑。玉磐兒道:“我且失陪大爺。”一直前邊去了。
少刻,前邊請吃飯,大家齊到庭上。只見鄭三家老婆入來,看著溫如玉,向何公子道:“承這位溫大爺的盛情擡舉我,因為我的賤辰,補送禮物,已經過分了;又拿來許多的緞子衣服,我昨日細看,到值六七十兩。只是小地方兒沒有什麽堪用的東西,今日不過一杯水酒,少伸謝意。”又囑咐金鐘、玉磐兒道:“你兩個用心陪著,多吃幾杯兒。”說罷出去了。何公子道:“昨日小弟胡亂僭坐,今日是東家專敬,溫兄又有何說?”蕭麻子道:“今日是不用遜讓的,自然該溫大爺坐,完他東家敬意。何大爺對坐,我與老苗在上面橫頭,他姊妹兩個在下面並坐就是了。”說罷,各一一入坐。不多時,杯泛瓊蘇,盤堆珍品;蘭肴綺饌,擺滿春臺。如玉存心看金鐘兒舉動,見他磕了許多瓜子仁兒,藏在手內;又剝了個元肉丸兒,將瓜子仁都插在上面;不知什麽時候,已暗送與何公子。又見何公子將元肉同瓜子仁兒浸在酒杯內,慢慢的咀嚼。
如玉甚是不平,躊躇了一會。苗禿子見如玉出神,用手在肩上拍了一下,說道:“你不吃酒,想甚麽?”如玉道:“我想這樂戶家的婦女,因是朝秦暮楚,以賣俏迎奸為能。然裏頭也有個貴賤高低。高貴的,止知昏夜做事;下賤的,還要白日裏和人打槍,與沒廉恥的豬狗一般。你看那豬狗,不是青天白日裏鬧麽?”金鐘兒聽了,知道午間的事必被如玉聽見,此刻拿話諷刺,便回答道:“豬狗白日裏胡鬧,雖是沒廉恥,他到的還得些實在。有那種得不上的豬狗,在傍邊狂叫亂咬,那樣沒廉恥,更是難看。”蕭麻子急急瞅了一眼,如玉登時耳面通紅,正要發作,苗禿子大笑道:“若說起打槍來,我與玉姐沒一天白日裏沒有。”玉磐兒道:“你到少拿這臭屁葬送人。我幾時和你打槍來?”苗禿子道:“今日就有。我若胡葬送你,我就是鄭三的叔叔。”何公子大笑道:“這話沒什麽討便宜處。”苗禿道:“我原知道不便宜,且樂得與他姐妹兩個做親爺。”玉磬兒道:“我只叫你三哥哥。”蕭麻子道:“你們莫亂談,聽我說。今日東家一片至誠心,酬謝溫大爺,我們極該體貼這番敬客的意思。或歌或飲,或說笑話兒,共效嵩呼。”何公子道:“蕭兄說得甚是?“快拿笛笙、鼓板、琵琶、弦子來,大家唱唱。”眾人你說我笑,將如玉的火壓下去了。
須臾,俱各取來,放在一張桌子上。蕭麻子道:“我先道過罪,我要做個令官,都要聽我的調遣。我們四人普行吃大杯;金姐、玉姐每遍斟三分;我們都是十分杯子。要轉著吃,次第輪流。每吃一杯,唱一曲。上首坐的催下首坐的。幹遲者罰一大杯。你們以為何如?”苗禿道:“這個令到也老實公道。只是不會唱的該怎麽?”蕭麻子道:“不會唱的,吃兩杯免唱。愛唱的,十個八個只管唱。若唱的不好,聽不敢過勞。”說罷,都斟起大杯來。如玉道:“我的量小,吃不動這大杯。每次斟五分罷。”蕭麻子道:“這話不行。就如我也不是怎麽大量,既講到吃酒,便醉死也說不得。”于是大家都吃起來。
蕭麻子道:“令是我起的,我就先唱罷。”金鐘兒道:“我與你彈上琵琶。”蕭麻子道:“你彈上,我到一句也弄不來了。到是這樣素唱為妥。”說著,頓開喉嚨,眼看著苗禿子唱道:
寄生草
我愛你頭皮兒亮,我愛你一抹兒光,我愛你葫蘆插在脖子上,我愛你東瓜又像西瓜樣,我愛你繡球燈兒少提梁,我愛你安眉戴眼的聽彈唱,我愛你一毛兒不拔在嫖場上浪。
眾人聽了,俱各鼓掌大笑。
苗禿子著急道:“住了,住了,你們且止住笑,我也有個《寄生草》,唱唱你們聽。”唱道:
你好似蓮蓬座,你好似馬蜂窩,你好似穿壞的鞋底繩頭兒落,你好似一個核桃被蟲鉆破,你好似石榴皮子坑坎兒多,你好似臭羊肚兒翻舔過,你好似擦腳的浮石著人嫌唾。
眾人也都大笑。何公子道:“二位的曲子,可謂工力悉敵,都形容的有點趣味。”蕭麻子道:“快與苗三爺斟起一大杯來。“苗禿子道:“為什麽?”蕭麻子道:“罰你。”苗禿子道:“為什麽罰我?”蕭麻子道:“罰你個越次先唱。我在你下首,我是令官,我唱了,就該何大爺;何大爺唱後,是金姐、玉姐、溫大爺,才輪著你。你怎麽就先唱起來?到該你唱的時候,那怕你唱十個二十個也不妨,只要你肚裏多。若嫌你唱的多罰你,就是我的不是了。”何公子道:“令不可亂,苗兄該吃這一杯。“蕭麻子立逼著苗禿吃了。蕭麻子又道:“再與苗三爺斟起一大杯來。”苗禿子著忙道:“罰兩杯麽?”蕭麻子道:“頭一杯,是罰你越次先唱;這第二杯,罰你胡亂罵人。”苗禿子大嚷道:“這都是奇話。難道說,只許你唱著罵我麽?”蕭麻子道:“我不是為你罵我。你就罵我一千個,也使得;只要你有的罵。只是這金姐臉上,也有幾個麻子。你就罵,也該平和些兒,怎麽必定是石榴皮、馬蜂窩、羊肚子、擦腳石,罵的傷情利害,到這步田地?若是玉姐有幾個麻子,你斷斷不肯罵出來。“金鐘兒粉面通紅道:“這叫個窮遮不得,富瞞不得。我這臉上,原也不光亮,無怪乎苗三爺取笑我。”苗禿子聽了,恨不得長出一百個嘴來分辨,忙說道:“金姐,你休聽蕭麻子那疤肏的話,他是信口胡拉扯。”蕭麻子大笑道:“金姐你聽聽,越發放開口的罵起咱兩個是疤肏的來了。”苗禿子打了蕭麻子兩拳,說道:“金姐,你的麻子,就和月有清陰,玉有血斑的一樣,真是天地間秀氣鐘就的靈窟,多幾個兒不可,少幾個兒也不可,沒一個兒更不可。就是用鳳銜珠、蛇吐珠、僻塵珠、玄鶴珠、驪龍珠、象網珠、如意珠、滾盤珠、夜明珠、照乘珠,一個個添補起來,也不如這樣有碎窟小窩兒的好看,那裏像蕭麻子的面孔,與缺斷的藕根頭相似,七大八小,深深淺淺,活怕死人!”蕭麻子道:“任憑你怎麽遮飾,這杯酒總是要罰的。“苗禿被逼不過,只得將酒一氣飲幹,說道:“罷!罷!我從今後,連蕭麻子也不敢叫你了,我只叫你的舊綽號罷。”何公子道:“蕭兄還有舊綽號麽?”苗禿子道:“怎麽沒有?他的舊綽號叫象皮龜。”眾人聽了,俱備大笑。
以下該何公子唱了。何公子將酒飲幹,自己拿起鼓板來,著他跟隨的家人們吹上笙笛,唱了《陽告》裏一支《叨叨令》。如玉道:“何兄唱的,抑揚頓挫,真堪裂石停雲,佩服,佩服。“何公子道:“小弟的昆腔,不過有腔有板而已,究竟于歸拿字眼、收放吞吐之妙,無一點傳授,與不會唱的門外漢無異。承兄過譽,益增甲顏。”
次後該金鐘兒唱了。金鐘兒拿起琵琶,玉磐兒彈了弦子,唱道:
林梢月(絲弦調)
初相會,可意郎,也是奴三生幸大。你本是折桂客,誤入章臺,喜的奴竟夜無眠,真心兒敬愛。你須要體恤奴懷。若看做殘花敗柳,豈不辜負了奴也。天呀,你教奴一片血誠,又將誰人堪待?
蕭、苗二人,一齊叫好,也不怕把喉嚨喊破。溫如玉聽了,心中恨罵道:“這淫婦奴才,唱這種曲兒,他竟不管我臉上下得來下不來。”
金鐘兒唱罷,玉磐兒接過琵琶來,將弦子遞與金鐘兒,改了弦唱道:
桂枝香(絲弦調)
如意郎,情性豪,俊俏風流。塵寰中最少。論第督撫根苗。論才學李杜清高。恨只恨和你無緣敘好。常則願席上樽前,淺斟低唱相調謔。一覷一個真,一看一個飽。雖然是鏡花水月,權且將門解愁消。
眾人也贊了一聲好。
底下該溫如玉唱了。如玉道:“我不唱罷。”眾人道:“卻是為何?”如玉道:“我也欲唱幾句昆腔。一則有何兄的珠玉在前,二則小弟的曲子非一支半文所能完結,誠恐咶唣眾位。“眾人道:“多多益善,我們大家洗耳靜聽佳音。”如玉自己打起鼓板,放開喉嚨唱道:
點絳唇
海內名家,武陵流亞。蕭條罷,整日嗟呀,困守在青氈下。
混江龍
俺言非誇大,卻九流三教盡通達。論韜略孫吳無分,說風騷屈宋有華。人笑俺揮金擲玉貧堪罵,誰憐我被騙逢劫命不佳。俺也曾赴棘闈,含英咀華;俺也曾入賭局,牌鬥骰撾;俺也曾學趙勝,門迎多士;俺也曾仿範公,麥贈貧家;俺也曾伴酸丁,筆揮詩賦;俺也曾攜少妓,指撥箏琶;俺也曾騎番馬,飛鷹走狗;俺也曾醉燕氏,擊築彈挾;俺也曾效梨園,塗朱傅粉;俺也曾包娼婦,贈錦投紗;俺也曾摟處子,穴間竊玉;俺也曾戲歌童,庭後摘花;俺也曾棄金帛,交歡仕宦;俺也曾陳水陸,味盡精華。為什麽牡丹花,賣不上山桃價?龜窩裏遭逢淫婦,酒席上欺負窮爺。
眾人俱各鼓掌道好。金鐘兒笑道:“你既到這龜窩裏,也就說不得什麽窮爺、富爺了。請吃酒罷,曲子也不敢勞唱了。“如玉道:“酒到可以不吃,曲子到要唱哩。”又打起鼓板來,唱道:
油葫蘆
俺本是風月行一朵花,又不禿,又不麻。
苗禿子笑向蕭麻道:“聽麽,只用一句,把我和你都填了詞了。”
錦被裏溫存頗到家,你纖手兒搦過俺弓刀把,柳腰兒做過俺旗槍架。枕頭花兩處翻,繡鞋尖幾度拿。快活時說多少知心話,恁如今片語亦無暇。
蕭麻子道:“前幾句敘的,甚是熱鬧;後幾句敘的可憐。
看來必定這金姐有不是處。”金鐘兒笑了一笑。如玉又唱道:
天下樂
你把全副精神伴著他。學生待怎麽,他是跌破的葫蘆嚼碎的瓜。謊的你到口蘇,引的你過眼花。須堤防早晚別你,把征鞍跨。
何公子大笑道:“溫兄倚馬詩成,真是盛世奇才,調笑的有趣之至。就是將小弟比做破葫蘆;碎西瓜,小弟心上也快活不過。”如玉又唱道:
那咤令
你見服飾盛些,亂紛紛眼花。遇郎君俏些,艷津津口奪。
對寒儒那些,悶厭厭懶答。論銀錢讓他多,較本事誰行大,我甘心做破釜殘車。
何公子毫不介意,只是哈哈大笑,拍手稱妙不絕。如玉又唱道:
鵲踏枝
你則會鬢堆鴉,臉妝霞。止知道迎新棄舊,眉眼風華。他個醉元規,傾翻玉斝,則俺這渴相如,不賜杯茶。
何公子道:“相如之渴,非文君不能解。小弟今晚,定須回避;不然,亦不成一元規矣。”說罷大笑。如玉唱道:
寄生草
對著俺誓真心,背地裏偷人嫁。日中天猶把門簾掛,炕沿邊巧當鴛鴦架。帳金鉤搖響千千下,鬧淫聲籲喘呼親達。怎無良連俺咳嗽都不怕。
何公子聽了,笑的前仰後合,不住口的稱道奇文妙文,贊揚不已。苗禿子道:“怪道他今日鬼念打槍的話說,不想他是有憑據的。”金鐘兒笑道:“你莫聽他胡說,他什麽話兒編造不出來?”苗禿子道:“你喘籲著叫親達,也是他編造的?連人家咳嗽都顧不得回避了。”眾人都笑起來。蕭麻子道:“你們悄聲些兒,他這曲兒,做的甚有意思、有趣味。我們要禁止喧嘩。”如玉又唱道:
尾聲
心癢痛難拿,唱幾句拈酸話。恁安可任性兒,沉李浮瓜。
到而今把俺做眼內疔痂。是這般富炎窮涼,新真舊假。拭目恁那蛛絲情盡,又網羅誰家?
如玉唱完,眾人俱各稱羨不已,道:“這一篇醋曲撒在嫖場內,真妙不可言!”何公子道:“細聽數支曲子,宮商合拍,即譜之梨園,扮演成戲,亦未為不可。又難得有這般敏才,隨口成文,安得不著人服殺!”
苗禿子道:“扮金姐的人,到得一個好小旦;不然,也描寫不出他這迎新棄舊的樣兒來。”金鐘兒道:“苗三爺也是一這樣說,我竟是個相與不得的人了。我也有一支曲兒,請眾位聽聽。”蕭麻子道:“請吐妙音。”金鐘兒把琵琶上的弦,都往高裏一起,用越調高唱道:
《三煞雙調琥珀貓兒墜加字囉囉腔》:你唱的是葫蘆咤,我聽了肉也麻。年紀又非十七八,醋壇子久該倒在東廁下。說什麽先有你來後有他,將督院公子擡聲價。你可知花柳行愛的是溫存,重的是風華。誰管你祖上的官兒大。一煞。
何公子等聽了,俱不好意思笑。蕭麻子搖著頭兒道:“這位金姐,也是個屬鵪鶉的,有幾嘴兒鬥打哩!”金鐘兒唱道:自從他那晚住奴家,你朝朝暮暮無休暇。存的是醋溜心,蔔的是麻辣卦。筷頭兒盤碗上打,指甲兒被褥上撾,耳朵兒竊聽人說話。對著奴冷笑熱誇,背著奴鬼嚼神查。半夜裏喊天振地叫張華,夢魂中驚醒教人心怕。二煞。奴本是桃李春風墻外花,百家姓上任意兒鉤搭。你若教我一心一信守一人,則除非將奴那話兒縫殺。三煞。
金鐘兒卻要唱下句,當不得眾人大笑起來。苗禿子道:“若將金姐那話縫殺,只怕兩位公子要哭死哭活哩!”蕭麻子笑說道:“不妨,不妨,只用你將帽兒脫去,把腦袋輕輕的一觸,管保紅門再破,蓮戶重開。”苗禿子恰要罵,金鐘兒又唱道:
尾聲
從來說舊家子弟多文雅,誰想有參差。上品的凝神靜氣,下流的磨嘴粘牙。
如玉因頭前有豬狗長短話,已恨怒在心;又聽了那兩段,早已十分不快;今聽了上品下流的話,不由的心頭火起,問金鐘兒道:“你把這上品、下流的話,與我講一講。”金鐘兒道:“我一個唱曲兒,有什麽講論?”苗禿子笑道:“你們個相與家,甚麽話兒不說,才講論起字眼來了。”如玉冷笑道:“你這奴才著實放肆,著實不識好歹!”金鐘兒道:“你到少要奴才長短的罵人。”如玉道:“你原是娼婦家,不識輕重的奴才。我罵你奴才,還是擡舉你哩。”金鐘兒向眾人道:“人家吃醋,都在心裏。我沒見他這吃醋,都吃在頭臉上,連羞恥都不回避。“蕭麻子道:“禁聲些兒,你兩個雖然是取笑,休教何大爺的尊紀笑話。”金鐘兒又欲說,不防如玉隔著桌子,就是一個嘴巴,打的金鐘兒星眸出火,玉面生煙;大叫了一聲,說道:“你為什麽打我?我還要這命做什麽?”說著掀翻了椅子,向如玉一頭撞來。蕭麻子從後抱住。如玉趕上來,又是一個嘴巴,打的金鐘兒大喊大叫。如玉又揚拳打下。苗禿子急向金鐘兒面前一遮,拳落在苗禿頭上,帽兒墜地。蕭麻子將金鐘兒抱入房裏去了。苗禿子兩手揉著禿頭,說道:“好打!”鄭三家兩口子從後面兩步做一步跑來。鄭三家老婆問玉磐兒道:“你妹子和誰鬧?”玉磐兒不敢隱瞞,說道:“適才被溫大爺打了一下,蕭大爺抱入東房去了。”鄭婆子笑說道:“好溫大爺,我家女廝年青,有不是處指駁他,防備人家動手腳,怎麽你老人家才動起手腳來了?豈不失雅道?”如玉氣的也回答不出。只聽得金鐘兒在房內大哭,口裏也有些不幹不凈的話。鄭三聽得,連忙拉了他老婆,到房內教訓他閨女去了。溫如玉走出街門,哈喝著張華,收拾行李。苗禿子隨後跟來,如玉已急急的出堡門去了。
正是:謳歌逆耳禍蕭墻,義海情山一旦忘。
第四十九章 抱不平蕭麻訓妓女 打怨鼓金姐恨何郞
詞曰:
一曲歌吹堪怒,致令多情歸去。訓妓語分明,老龜精。
這個郎君心忍,臉上頓銷脂粉。兩個俱開交,悔今朝。右調《一痕沙》
且說溫如玉負氣出了試馬坡,在堡門外等候車子、行李。苗禿隨後趕來,說道:“你此刻往那裏去?”如玉道:“我回泰安去。”苗禿道:“你如此須不好看。”如玉大怒道:“還有什麽不好看?”苗禿子見他怒極,也不敢留了,忙忙的走回。見張華同車夫走來,苗禿道:“你且不要出堡,我請蕭大爺去。“張華道:“三爺和我家大爺,是何等交情!像這些事,原不該幫誘他。即或我大爺要做,三爺還該苦勸才是。今日閉了饑荒走去,正是好機會,又請蕭大爺怎麽?我不該說,賣了房的一千多兩,已混去了大半,將來鬧到沒結果,三爺心上何忍?“幾句話,說的苗禿大睜著眼,沒的回答。說罷,催車夫出堡去了。
苗禿子討了沒趣,走入鄭三院內。鄭三迎著問道:“去了沒有?”苗禿道:“車子才出去。我留他,他怒的了不得,我只得回來。”鄭三道:“再煩三爺和蕭大爺去去;就不回來,也好看些。”鄭婆子道:“罷喲,有他也好過不了誰,沒他也餓不死人。”金鐘兒在屋內,聽了他母親如此說,連忙走出來說道:“怎麽還要煩人請他去?是為他的嘴巴打的不利害麽?他原是死不堪,沒見世面的東西。我又不是他老婆,接了個何大爺,他就像著他當了龜的一般。”鄭三罵道:“臭蹄子,你還沒胡嚼夠麽!”何公子道:“金老,你聽我說。你兩個都有不是。他在此道上太認真,你也實不善于調停。”苗禿道:“這是公道評論。”蕭麻子道:“我肚中久矣發脹,想要說金姐幾句,恐怕何大爺起心事。今何大爺也批評你,我竟要教訓你了。你這娃子,素日還是個極聰明伶俐的人,自接何大爺後,便糊塗了個治不得。不是我替姓溫的出氣,正是指教你成人。自溫大爺一入門,你就待他與素常天地懸絕。此後凡你看一眼,走一步,說一句話,都在我肚裏裝著。你只說你這幾天,輕飄的還有點樣兒?我們旁觀者,尚看不如眼;那溫大爺,他又不是瞎子,何況他素日待你,只少著割股一節,你還要嘴裏沒大沒小、豬長狗短、上品下流的亂吐。你也不想一想,他是什麽人家的子弟?你是什麽人家的女兒?良賤相毆,還要按律例分個彼此問斷。你只管一句不讓,信口亂來。你若說姑老、婊子有什麽大小,你就把題目做到大西洋呱爪國去了。分明你追著姓溫的,嫖了七八個月,在你家花六七百兩,連一頓體面酒席也沒吃過;今日氣到至極,才伸出他那沒用的文雅手兒,在你臉上拍了兩下,還惹得你娘兒兩個七嘴八舌。他原是善良人,就忍受而去;假叵我蕭麻子一入門,你們向後亭子裏一請,我先就咽不下去;再看見你待何大爺那種趨時附勢、棄舊迎新的樣兒,也不用到今日午間,只昨日後晌,我就把你的大腸踢成三段了。你家這上下門窗、裏外家夥,也休想有一件整的。我花過六七百兩,都要一兩一錢的算下落。到明日這時候,還未必安頓的下我來。你再看看,只用來兩個嫖客,便出如此大醜;若再來七個八個,勢必弄下人命,連我們陪伴的都要幹連。這樣個武藝兒,還要在省城左近充名妓,到不如吃你的豆兒稀粥去罷!”何公子笑:“金老宜永記此言,這實是為你到盡頭話。“
金鐘兒聽了這一番言語,恍然若失,心上愧悔的無地自容,急忙向蕭麻子拜謝道:“你句句教誨的我無可分辨,果然是我一萬分不是了。只是可惜和我說的遲了些。”蕭麻子大笑道:“這是你媽素日沒教導你,難道我做老鴇兒不成?”金鐘兒道:“我媽他止知道愛錢,除此兩字,他還不如我哩。”眾人又都笑了。金鐘兒又道:“功夫大了,他此刻恐走出一二裏去,煩眾位爺走上一遭罷。”何公子道:“事由我起,我此刻就去。“苗禿子道:“大家都去來。”說罷,一齊去了。
金鐘兒在庭屋裏等候,鄭婆子道:“適才蕭大爺話,句句有理。我那樣囑咐你,著你兩頭兒打照著,休要失脫了舊手兒;不想果然。”金鐘兒一聲不言語,回在屋內,想算道:“蕭麻子說我糊塗,真是沒說錯了。何公子斷不能長久。假如去後,我又該尋誰?”又想起:“溫如玉素日的恩情,甚于夫婦,怎我該是那樣個待他?今日蕭大爺說旁觀人都看不過眼。溫大爺惱我喜新厭舊,大怒而去。若再著何大爺疑心我是個沒良心的人,豈不兩處都失了?”又想起:“今日挨這兩個嘴巴,都是我自取。我少罵他一句兒,他不但不好意思,他也不忍心打我。“想到此處,不由的淚珠兒紛紛滾下。又想起蕭麻子頭前話:“說我這兩日輕飄的沒樣兒,此必是見我和何公子眉眼神情肉麻的他受不得,他才說出來。我這身分失到那裏去了?寧不愧死、羞死!”又想著:“溫大爺這一去,日後有來的時候,也還罷了;假如從此永別,教玉磬兒也笑話我,反不如他待苗禿子始終如一,兩個相交的長久。”又想著:“在這樂戶人家,朝秦暮楚,有何好處?我看這何公子和我甚好,今晚與他說從良的話。他若肯做,便完我終身結局。”正想算著,猛聽得大門外有人說話人來。又聽得他媽問道:“想是不回來?”苗禿道:“已奔出六七裏去,怎麽個趕法?”聽了甚不爽快。少刻,眾人都坐在庭內。金鐘兒出去酬應。苗禿道:“我們白跑了一遭,你也不必掛意。”金鐘兒道:“我若掛意他,他還打我怎麽?”鄭三又整理酒飯。眾人道:“早已醉而且飽,到快弄茶來吃罷。”須臾茶至。大家又議論了溫如玉一會。起更時,各自歸房。
何公子床事完後,金鐘兒道:“我承你擡舉我,已同宿了二十余天。我有一句心上話,屢次要說,我又怕你笑我。”何公子道:“我明白了,可是為從良的話不是?”金鐘兒道:“你如何就先知道?”何公子笑道:“你且說你的意見我聽。”金鐘兒道:“我不幸生長樂戶人家,做這等下賤事。你看今日鬧的,還有個樣兒?你若不嫌我醜陋,把我收拾了去,與你鋪床疊被,出離火炕,也不枉我扳高接貴這一點癡心。”說著淚流滿面。何公子連忙用手絹兒揩抹,說道:“此事我籌之熟矣。銀子一二千兩,我還湊得出,只是我指日就要去山西。我父家法最嚴,閑常一語差錯,還要打罵,何況做這等事,安可妄為?“金鐘兒聽了,興致索然,又忍不住說道:“我不過用千兩上下銀子,即可從良;從良後,你再稟知你父親。那時生米已成熟飯,不過罵你幾句,難道要你性命不成?”何公子道:“要性命的話,是斷斷沒有的。只怕從良後,我父將你轉賣于人,或賞家奴。不惟無益于我,到反害了你了。我何難暫時應許,只是此心不忍欺你。須過二三年後再商。”金鐘兒聽了,大失所望。
又過了兩天,鄭三夫婦因溫如玉打脫,何公子主仆盤用甚大,意思要使百把銀兩,托蕭麻子道達。何公子道:“這何用他著急?我到起身時,自必破格與他。”鄭三夫婦聽了有破格與他的話,于飲食、茶飯分外豐滿精潔。惟金鐘兒逐日聞雖強說強笑,止覺得心上若有所失。
一日,何公子早間起來,凈了面,蕭、苗二人趕來來陪吃點心。忽見他走出庭屋,在院中吩咐眾家人,整頓行李。鞍馬,即刻起身。金鐘兒聽知,大為驚異。蕭、苗二人,亦測度不出。鄭三家兩口子,跑入屋內,窮問金鐘兒如何得罪下何公子。連金鐘兒也解說不來。遂一齊到庭中,訊問原故。何公子道:“我連日為酒色所迷,將天大事件忘辦。今早才想起,只得火速起,刻不可緩。”金鐘兒道:“你就走,也該前幾天和我說聲,怎便如此絕決?想是我有不揀點處,得罪下你。”何公子道:“你為我且得罪下人,尚有何得罪我處?”蕭、苗二人道:“我們強留你七八天何如?”何公子道:“便是七八個時辰,也不敢從命。”金鐘兒道:“我留你三天,你好意思不與我留臉?“何公子笑道:“我不是泰安的溫大爺。”金鐘兒見他出語無情,不由的眼中落淚。苗禿子道:“快看!快看!金姐哭了,還忍心要走?”何公子那裏把這些話放入耳內?只在一邊指揮家人,收拾行李。蕭麻子低聲向苗禿道:“這個人了不得,轉眼間只怕還有不在人情中的事要做出來。”說罷,只是搖頭。苗禿也低聲道:“他許過咱兩個隨他去任上辦事,這話問得問不得?”蕭麻子冷笑道:“金鐘兒他倆視若無物.何況你我?不必問。”苗禿道:“我便問問,也高不了他,低不了我。”蕭麻子緊拉著,他便到何公子前,笑說道:“日前承雅愛,許小弟同蕭兄去山西一遊,未知可著同行否?”何公子道:“此話我原有的,但須稟明家父;依允後,定差人來接。”苗禿掉轉頭,將舌頭向蕭麻子一伸,走回去了。鄭三家兩口子見他誌念已決,也就不留他了,只是一心等他給發銀兩。金鐘兒又說道:“你就要走,且坐下吃了早飯,去也不遲。”何公子只推做不聽見。向家人們說話。金鐘兒見他毫無顧戀,又恨又氣,回東房去了。
少刻,家人們都收拾完妥。何公子丟了丟嘴,一個家人從懷內取出一包銀子來,遞與鄭三。鄭婆子問道:“是多少?”鄭三拈了兩拈,說道:“不過十一二兩。”鄭婆子聽了,心肺俱炸,向鄭三道:“收不得!”又向何公子道:“這銀子是賞廚子的,賞打雜的?”何公子道:“一總都在內。”鄭婆子道:“大爺不要故意取笑。”何公子道:“我取笑,你怎麽?”鄭婆子作色道:“既不取笑,這賬到要算算。大爺主仆,上下七人,騾馬九個。一天早午點心、茶飯,以及牲口草料,須得五兩銀子盤用。前後共住了二十兩天,該一百二十五兩。如今拿出十二兩來,便說一總都在內,這個歸除算不來。”何公子道:“我月前還與過三十兩。”鄭婆子道:“就算上那三十兩,還差九十五兩。我女兒支應了二十五夜,也想要白睡不成?”何公子笑道:“世上安有白睡人婦女之理?我前後共與銀四十二兩。除去你女兒二十五夜開發,該存一十七兩;算茶飯並牲口草料,足而又足。”鄭婆子道:“你主仆上下,每天大盤大碗,不說豬羊,只鴨子雞兒,也不知傷了多少性命。九個騾馬,養在本村店中,每天吃三鬥六升生料,八九十斤草,少餵一升兒,二爺們都不依。我若天天與人豆腐、白菜和小米子飯、高糧粥吃,牲口不餵料,只餵草,這十七兩銀子,就合算的來了。”何公子道:“白菜、豆腐,也是美味。你要用大盤、大碗,與我何涉?”鄭婆子道:“聽麽,這到是我與吃的不是了。我女兒歷來每夜是二兩。泰安的溫大爺,住七八個月,只有多出,沒有少與。一天不過費我一半斤肉,問蕭、苗二位爺便知。我煮鳳烹龍般的支應你家主仆,怎麽將我女兒的開發,還要從這四十二兩內扣除?我們亡八家要像這樣打算,只怕比大爺家還富足些。”
何公子大笑道:“像姓溫的那樣嫖客,我實實學不來,我也沒房可賣。”鄭婆子道:“何大爺,你老是公侯萬代人家,我們是當龜養漢人家。只有我們沾光處,沒有我們倒貼處。這二十多天,將家中大小衣服典當一空,都支應了酒席。大爺是現任知府公子,理該與別的嫖客大不相同,賞格從厚才是。我又不該說,便是個腳戶、轎夫,到我們家裏住宿一夜,除了盤用,也要沾他八九百錢的光哩。”何公子微笑道:“我和你這賬,必須到山東巡撫堂上一算,方得明白。”鄭婆子道:“呵呀呀!巡撫也是人見的。我家裏都是老鼠膽兒,你到休要嚇殺一兩個了。”蕭麻子連連擺手道:“何大爺此番必定手緊,日後再來時,何難照看你們?休絮咶了。”鄭婆子卻待又說,鄭三道:“夠了,夠了!何大爺急的要起身,你快到後面聽早飯罷。”說罷,用手相推。鄭婆子才閃過一邊,何公子道:“我不吃早飯。”蕭麻子道:“既不吃,就請罷。”何公子舉手告別。蕭、苗二人,同玉磐兒、鄭三,送出大門。
金鐘兒在東房炕上,聽他媽和何公子爭論,氣的臉兒透黃。聽得走了,方才出來,靠著庭屋門兒納悶。只見蕭麻子在前,苗禿子在後,一邊走,一邊嘴裏亂說道:“奇哉,怪哉!走的妙哉!再不來哉!好利害人哉!”蕭麻子罵道:“到是你媽的禿耳朵哉!”苗禿子也罵道:“你媽的禿耳朵!”玉磐兒在後面大笑。金鐘兒也不由的笑了。蕭麻子向金鐘兒道:“好人兒,連情郎也不送一送。”金鐘兒道:“你到不敗興我罷。平白哩接下個一毛不拔的澀鬼,真把人氣死,還鬧情郎哩。”鄭婆子向蕭、苗二人把手一拍,說道:“我家才是陪了夫人又折兵;除沒沾光,還倒貼了二十多兩,那裏說起?”鄭三道:“你也罵夠了。且莫說賠二十兩,便賠二百兩,他是什麽人家?我們氣上,也不得來。”苗禿子道:“這個小亡八蛋兒,肚裏也不知包藏著多少鬼詐。一入門,三天內就與了鄭老漢三十兩。我心裏還說,不出一月,鄭老漢就可以發八九百兩財。不想這三十兩是個大帽子。被他這一帽子扣下去,扣的豬羊雞鴨、魚兒、螃蟹、海參燕窩、蟶虷魚翅,蒸食、爐食,糟的、腐的,主仆們吃了個撐腸脹肚。還有牲口們,餵的黑豆兒、黃豆兒、水泡豆兒,都一總扣在帽子裏頭。不但鄭老漢一家子折了本錢,連老把勢蕭麻子,和我學生,俱在他扣中。黑夜白日,瞎奉承了他多少?豈非怪事?不想他是個西番柿子,中看不中吃的整貨。那十二兩銀子,虧他拿的出來,還敢當面與人。”
蕭麻子道:“我活了五十多歲,不該說大話。只有我作弄人處,從沒受人家個作弄。被這小廝想出個到知府衙門裏辦事去,只用這一句,把我就作弄住了。”苗禿子道:“還有我哩。”眾男女都笑了。蕭麻子又遭:“你們看他待人是何等謙光?舉動是何等文雅?性情是何等和平?嫖金姐不即不離是何等知趣?一個二十歲的人,把世情透露到這步田地,我心眼兒上都服他。不意他是個洋漆馬桶,外面光彩,肚裏臭不可聞。講到錢之一字,比我還下流幾倍。我素日就是有點涵養的人,他的涵養真是我的祖師。三婆子那一頓反關罵法,他聽了毫不動聲色;到是他的家人,一個個面紅耳赤,有些受不得。我只怕弄起事來。這小廝有如此忍性,若再活十年,又不知長多少見識!走遍天下,都是他的吃食戶兒。”金鐘兒緊是氣憤,聽得你一句,我一句,把個何公子鄙薄的沒一點人氣兒。
從來婦人家性同流水,此時想起何公子,不但不愛,且心中厭惡他,也向眾人說道:“我和他交往一場,就為省幾個錢,何至于不和我說話,只裝聽不見,因此我才不送他。真是天地間最狠心不過的人!”蕭麻子道:“溫大爺到不狠心。你在他身上,又忒狠心,也該有個報應著。”金鐘兒道:“你還敢題溫大爺!溫大爺將來不來,我只和你要人!”蕭麻子大笑道:“好壯臉!”金鐘兒也笑道:“臉不壯,怎麽做樂戶家人?溫大爺硬是你打發去了。”蕭麻子道:“這都是奇話。你彼時眼皮兒薄,有了新人,忘了舊人,把個溫大爺炎涼的走,怎麽說到我身上?”金鐘兒道:“我年紀小,識見短。溫大爺來的那日,你就該指教與我,我那裏還得罪的下他?”蕭麻子道:“我不是神仙,就知道你要迎新棄舊哩?且你那時恨不得將何公子吃在肚內,就指教你,也顧不得。”鄭婆子道:“果然蕭大爺想個法兒,將溫大爺請來才好。”蕭麻子又大笑道:“你日前說,有他也好過不了,沒他也窮不死誰,如今又著我想法兒哩。”鄭婆子笑道:“這樣兩句話,不過是隨口之言,便四五天還死記在肚內?”蕭麻子道:“閑話且少說。你家的大嫖客都走了,留下苗老禿這小嫖客,難道就餓死他罷?”鄭婆子道:“我去催飯去。”苗禿子趕出庭屋院說道:“我們還要先吃點心哩。”鄭婆子答應去了。
須臾茶食、飲食陸續俱至。男女四人,入坐同吃。苗禿向蕭麻子道:“你我須要吃個二十分飽。過了今早,再想吃這些滋味,就一個字兒——難,兩個字兒——不能。”金鐘兒道:“你休愁,請了溫大爺來,我天天請你。”苗禿子道:“你請我,我又不吃酒和肉了,我要吃你的嘴哩。”金鐘兒笑道:“等你請來看。”苗禿向蕭麻子道:“你敢保他不敢?”蕭麻子道:“有什麽不敢?他將來不與你嘴吃,你囑上我的一個就是了。”兩婦人都笑起來。
正是:嫖場休把銀錢重,重了銀錢人不敬。
第五十章 傳情書幫閑學說客 入欲網癡子聽神龜
詞曰:
把玩發青絲,繡履還重執。整日相看未足時,便忍使鴛鴦寂。
契友傳書字,神龜送吃食。一番鼓惑一番迷,休怪其車馬馳一驅。右調《眉峰碧》
話說金鐘兒、苗禿等吃罷早飯,打雜的收去家夥,送上茶來,金鐘兒道:“溫大爺話,到底該怎麽處?”蕭麻子道:“此事非老苗不可。”苗禿將舌一伸道:“聽話。他此番因我趨奉小何兒,惱我入骨。我還愁沒臉見他,你反說非我不可,豈不是作弄我?”蕭麻子道:“你真是初世為人,不知骨竅。你若著溫大爺喜歡你,你除了金姐這條線索,他總喜歡了你,也待你必不及昔日。這件事,必須如此如此,方拿定有八分,可引他來。我還得尋個善寫情書的人打動他。”又向金鐘兒耳邊說了幾句。金鐘兒滿面笑容,說道:“到是的你有妙想頭。像這樣做去,他十分有九分來了。”苗禿子道:“你兩個說密話,又用我,又要瞞我,我就去不成。”蕭麻子道:“不瞞你,你到臨期自知。”又將鄭三叫來,說明意見。鄭三辦理去了。過了兩天,鄭三雇了車,和苗禿一同起身,到泰安便住在苗禿家。次日早飯後,苗禿先到如玉家來。
再說溫如玉從試馬坡那日惹了氣,抱恨回泰安,沿途動怒,不是罵張華無能,便嫌怨車夫不走正路。到了家中,每日家丟盤打碗,男男女女,都是有不是的人。在書房中,想一回何公子,斷斷不能久住;除了自己,他急切間還尋不出個如意的人來。總然這淫婦心狠,他父母也丟不開我。千頭萬緒,心上無一刻寧息。又過了幾天,想到自己日月上,心內著驚道;“我如今止存著六七百兩銀子,連這房子算上,不過千兩的家私。若再胡鬧盡了,將來作何結局?不如改邪歸正,讀幾句書。明年是下科場的年頭,或者中個舉,再中個進士,與祖父增點光,亦未可限量。如今這淫婦絕我至此,安知不是我交運的時候?“主意定了,吩咐張華專管家中門戶,買辦日用東西;韓思敬照看內裏米面家器之類;幾個家人媳婦,收拾早午飯食;兩個小小廝,伺候書房。將三四個大些的丫頭,即刻托媒人作合婚配,到還得了一百五六十兩身價。就把這宗銀子留做本年的用度,家存房價,還有六百八十兩,也添成七百兩整數,交與他舊日掌櫃的王國士,收在他鋪中使用,月吃一分利錢。又打算著差張華去鄭三家要借銀。尋出幾本文章來,朝夕捧玩。
這日正看《四書》講章,只聽得小小廝說道:“苗三爺來了。”如玉慢慢的下了炕。苗禿子已到房內,先與如玉深深的一揖。如玉問道:“幾時來的?”苗禿子道:“早間才到。”兩人坐下。苗禿子看了看,見桌上放著《朱子大全》、《易經體註》,還有十來本文章,苗禿子笑道:“這些刑罰擺列出來做什麽?”如玉道:“閉戶讀書。”苗禿子道:“讀書固是好事,閉戶也可以不必。”又笑道:“你好人兒,使性兒就先回來了。留下我與蕭麻子,日日吃瞎屁。”如玉道:“你們吃屁不吃屁我不管,但是鄭三借了我八十兩銀子,你和蕭大哥是保人,也該還我的了。我如今是什麽時候?”苗禿子道:“你知道小何兒走了?”如玉道:“他走不走,與我何涉?”
苗禿子道:“不想這小子是個言清行濁、外大內小的人。開手住了金鐘兒三天,便拿出三十兩銀子賞鄭三。誰想一連住了二十五天,主仆七人,騾馬九個,都是鄭三支應;臨起身,止拿出十二兩銀子來。鄭老婆子反復爭論,誰想他沒見世面,到二百分被鄭婆子用反關話罵了個狗血噴頭。我和老蕭都替他受不得。不意這小廝大有忍性,隨他怎樣罵,他只是一文不加。逼到至極處,便說出母雞下蛋的話來,要去山東巡撫堂上算賬。你想,那鄭老婆子豈是怕這些話的人?越發語言不遜起來。一句甚是一句。蕭麻子怕鬧出事來,再三開解,才放他主仆去了。你說這豈不是個疼錢如命、不要臉的個忘八羔兒!
且更有可笑處,只為省幾個錢,連一句話也不敢和金姐說,只怕金姐和他開口,虧他還是現任知府的公子。小何兒前腳去後,蕭麻子便把金姐指教了一口。”又將教的話前前後後詳細說了一遍。如玉道:“到底這蕭大哥還是個漢子。我雖和他相交未久,他還重點朋情,背間說幾句抱不平的議論;與那些轉眼忘恩雞腸鼠腹的小輩大不相同。”苗禿子將禿頭連連撓了幾下,說道:“不好,殺到我學生關上來了。目今鄭三家兩口子折了資本,氣的要死,日日念誦你的好處不絕。金鐘兒也後悔的了不得。”如玉道:“那個忘八肏的,也有個後悔?”苗禿子道:“言重,言重。他這幾天,一點飯也不吃。”如玉道:“我不管他吃飯不吃飯。鄭三借了我的八十兩銀子,我只要和你明白哩。當日是你害的我,著借與他。”苗禿子道:“我是個忠厚人,從不會替人說謊話。金姐這幾天⋯⋯”如玉道:“我問的是銀子。”苗禿子道:“我知道。等他有了還你。你且聽我說,金姐這幾天,眉頭不展,眼淚盈腮,天天雖和我們強說強笑,究竟他心上挽著個大疙瘩。”如玉道:“他是為小何兒走了。”苗禿子道:“他若是為小何兒,著俺家大大小小都男盜女娼,我活不到明日早間。”說著,小小廝送上茶來。
苗禿子一氣飲幹,連忙說道:“我前日晚上,有四鼓時分,出院外小便。只聽得他獨自在屋內短嘆長籲,自己叫著自己罵道說:“金鐘兒,瞎眼瞎心的奴才,一個活蛇兒沒耍成,到把個心上人兒惹惱了,結下不解的冤仇。你素日的聰明伶俐那去了?你賺的大錢在那裏?’我又聽得軟軟的響了兩聲,像個自己打嘴巴的光景。”如玉大笑,向兩個小小廝道:“你們把苗禿子與我推出去。”兩個小廝聽了,便來揪扭苗禿。苗禿子笑著打開,罵道:“去你媽的清秋露罷。”如玉道:“你也不想一想,這蘇秦、張儀、陸賈、隨何這幾個人,豈是禿子做得?“苗禿合掌道:“冤哉,冤哉!南無通靈顯聖孔雀明王大菩薩。你疑我與金鐘兒說客,我今後再不題他一字。你兩個喜怒與我何幹?只是我起身時,他還有幾句話,我也不敢說了。與你帶來一包物件,囑咐我當面交與你。”說著從懷內取出,放在桌上。如玉拿起來,擲在地下道:“你到不要穢汙了我的經書!“吩咐小小廝燒了。小小廝拾起來,真個向火盆內一入。苗禿子急忙跳下地撾起,笑罵道:“你家主仆們沒一個識數兒的。“小小廝又笑著來奪。苗禿子唾了一口,說道:“燒了他的不打緊,著我拿什麽臉去見他?”復又坐在炕上,問如玉道:“你這讀書,是真心,還是假意?”如玉笑道:“又說起禿話來了。”苗禿子道:“若是假意讀書,我還來坐坐;若是真心讀書,我休混了你的正務。”如玉道:“你莫管真假,只要常來。“苗禿子道:“我且去。”如玉道:“你吃了飯去罷。”苗禿子道:“過日擾你。”
如玉送了苗禿回來,把一個枕頭襯在身子傍邊,想著苗禿的話兒,笑說道:“我原知道這淫婦沒了魚兒,就想起蝦兒來了。小何兒剛才走後,就打發苗禿子來做說客。我還不是那沒誌氣的小廝,聽人提調哩。”猛低頭,見苗禿子帶來的那個包兒還在桌子底下放著,笑道:“這禿奴才,真是鬼詐百出。他見我明不肯收,又暗中留下了。”拿過那包兒一看,有四寸大小,用藍綢子包著,外面又加針線縫鎖。揣了揣,裏邊軟硬大小的東西都有。如玉道:“我且拆開一看。苗禿子又沒交付與我。他問起時,我只說不知道。”將包兒拆開,見裏面有字一封,又有一個錦緞包兒,一個紅紙包兒。先打開紅紙包兒一看,見是一縷青絲,黑油油的,有小拇指頭粗累,三尺多長,發根兒用紅絨線纏著。那種冰桂之香,陣陣人鼻。如玉道:“這幾根頭發,到也是這小奴才的。畢竟他的比旁人分外黑些。”又將錦緞包兒打開,裏面是一雙大紅洋緞平底鞋兒,繡著粉白淡綠話多的花兒在上面;石青線鴛鴦鎖口,鸚哥綠縐綢提根兒;鎖口周圍,又壓著兩道金錢。看鞋底兒上,微有些泥黑。不過三寸半長短。如玉見了此物,不由的淫心蕩漾,意亂神迷起來。將這兩只鞋兒不忍釋手的把玩。看了這一只,又拿起那一只,約有半個時辰方止。隨後將書字拆開細看,上寫道:
妾以陋質,承父母覆育十有九年,喜怒去就,惟妾所欲者,亦十有九年。以故驕縱之性,竟成習癖。前叨惠手澤,迄今掌印猶新。每晨起臨鏡,未嘗不欷歔嘆悼,深感知己教戒之至意。世非郎君,誰肯不避嫌怨,如斯爽直者!惟是郵君抱恨而去,妾又一腔冤憤,無可自明。形跡之間,屢招同行疑議。而忌吾兩人素好者,方且出歌入詠,暢快揶揄之不暇。此非郎君忍心辱妾,皆因妾青年冒昧,恃愛所致耳。自郎君別後,常忽忽若有所失,星前月下,無不涕零;枕畔魂洽,亦多敘感,咽離憂之思。心境至此,傷也何如!郎君司牧青樓,匪朝伊夕,凡吾輩姐娣,每以得邀一顧盼為榮。妾何人斯,敢冀垂憐格外,再續前緣!然始亂之,而終棄之,恐仁人君子亦不樂為也。倘蒙鑒宥,俯遂幽懷,兒女之情,寧僅欣慰。如謂遺簪覆水,不堪抵蕙充蘭,則蒸梨見逐,啖棗求去者,世不乏人,安惟有灰此心,斷此腸,學叫夜子規,做天地間第一愁種已爾。寄去微物一封,藉鳴葵向。臨穎神亂,不知所雲。上溫大老爺憐我。待罪妾金鐘兒搖尾。外小詞一章,敬呈電照。
錦紙裁篇寫意深,愧恨無任。一回提筆一愁吟,腸欲斷,淚盈襟。
幾多恩愛翻成怨,無聊賴是而今。密憑歸燕寄芳音,休冷落舊時心。右調《燕歸梁》
如玉將書字與詞兒來回看了五六遍,心中作念道:“這封情書必是個久走花柳行人寫得,字字中竅,句句合拍。無半句肉麻話,情意亦頗懇切。”看罷,又將那一雙鞋兒從新把玩了一番,方才將地下的書櫃開了,收藏在裏面。自此後,連書也不讀了,獨自一個在房內,就像有人同他說話的一般,不知鬼嚼的是些什麽。
次日早,苗禿子又來,向如玉道:“包兒內的東西,你定都點驗過了。我只交送明白,就是完妥。”如玉道:“交送什麽東西?”苗禿子作鬼臉道:“你少裝神變鬼。這間房裏,左右是你主仆們出入。我昨日出門時,放在你桌子底下,難道你們都是瞎子不成?”如玉道:“我實沒見。”苗禿子道:“我與你說正緊話,你若與那孩子絕情斷義,可將原物還我,我好銷差;若是可憐他那點癡心,說不得王媒婆子還得我做。”如玉道:“我與那奴才永不見面。”苗禿子笑道:“咱們走著瞧罷。”如玉也笑了。
正說著,只見苗禿子家老漢,同一個小小廝,提著一條火腿,一對板鴨,又把著一大盤吃食東西入來,放在地下。如玉看了看,是五六十個皮蛋,一壇糟鰣魚,四包百花糕,八小瓶兒雙粘酒,貼著紅紙簽兒。如玉道:“你又何苦費這心?”苗禿子道:“我實告訴你罷,鄭老漢在我家中,已住了兩天了。這幾樣吃食東西,是他孝順你的,恐怕你不收。知道你和我是知己弟兄,死七日八夜的好朋友,托我送放你。你須賞臉方好。“如玉作色道:“快拿出去!我家中不存留龜物。”苗禿子大笑道:“怪不得金姐說你心狠,不想果然。你想,他遠路擔了來,還有個擔回去的道理麽?你若不收,我也不依。”說罷,做鬼臉。殺雞兒,拉腿子,忙亂下一堆。如玉道:“我收下也無滋味,你何苦強我所難?”苗禿子道:“我知道我的臉面小。“隨即往外飛跑。
不想鄭三早在大門外等候,苗禿子領他到書房內。鄭三扒在地下,只是磕頭。如王扶起道:“有話起來說。”鄭三起來,站在一邊,替金鐘兒請安。苗禿子和如玉都坐下。苗禿子道:“以我看來,不如著鄭老漢坐下甚好。”如玉著小小廝在地下放了個坐兒,教鄭三坐。鄭三那裏肯坐?謙虛了好一會,方才用屁股尖兒斜坐在椅上。苗禿子道:“老人家,你知道麽?我費了千言萬語,你的禮物溫大爺總是不收。”鄭三慌忙跪下道:“小的承大爺天高地厚的恩典,就變驢馬,也報不過來。這些須吃食東西,不過是小的點窮心,大爺留下賞人罷了。若為小的女兒不識好歹,他年青得罪下大爺,小的家兩口子,又不得罪下大爺。”如玉道:“你起來,老嘴老臉的,說了一會,我收兩樣罷。”鄭三道:“乘下一樣,也使不得。大爺不全收,小的將這不值錢的老奴頭,就碰碎在這地下了。”如玉大笑道:“罷了,罷了。我都收了罷。”隨叫張華收拾進去,賞老漢和那小廝一百五十錢。鄭三方才起來,坐在一邊。
如玉道:“你家的財神是幾時起身的?”鄭三道:“大爺就是小的家財神。”如玉道:“難道何公子還不是財神麽?”鄭三道:“大爺不題他到罷了。苗三爺也和大爺說過,小的除一點光兒沒沾,將幾件衣服也都當的與他家主仆們吃了。如今小的女兒也瘦了好些,日日和他媽嚷鬧,說是害了他了。這件事,其實原是小的老婆招惹的。”苗禿子道:“那個說大話、使小錢的小廝,還題他那舊事怎麽?”小小廝端入茶來,三人吃畢。鄭三道:“小的還有個下情求大爺。小的女兒近日病的了不得,這三四天茶飯一點也不吃,只是昏昏沉沉的睡覺心裏想要見大爺一面,死也罷了。小的臨起身,還囑咐了許多淒涼話。小的也不忍心說。”隨即用手巾揩抹眼淚,又硬咽作聲道:“著小的來,意思必欲請大爺見見。”苗禿子大驚道:“我那日起身時,見金組臉就著實黃,不意只三四天,便病到這樣時候,真是子弟無情,紅顏薄命。”說著揉手頓足,不住的籲氣。
如玉道:“明歲是科場,我還要讀幾句書。這些事來來往往,未免分心,實不能從命。”鄭三又跪在地下,作哭聲說道:“小的並不是弄權套,想大爺的錢。小的一生,只有這個女兒,安忍著他病死?只求大爺今日去見一面,就明日回來也不妨。“如玉道:“你起來,我過幾天自己去,也不用你請。”苗禿子將桌子一拍道:“溫如玉實是沒良心的人!”如玉笑道:“這禿子放肆!怎麽題名道姓起來?”苗禿子道:“你與金鐘兒雖是露水夫妻,也要算同床共枕。他目下病到這等時候,與你有什麽殺父的冤仇,你必定如此推委。你真是欺君罔上的奸臣,殺人放火的強盜!”說罷,將禿頭向窗臺上一枕,兩眼緊閉,只是在那裏搖頭。如玉大笑道:“這禿奴才,不知口裏胡嚼的是什麽。”又見鄭三跪著不起來。他原是滿心滿意要去,須得拿拿身分。今見兩人如此作成,忙笑向鄭三道:“你請起來,我們大家相商。”鄭三道:“大爺若施恩,此刻就請同行。”苗禿子跳起來道:“實和你說罷,救兵和救火一樣,沒有三五天的耽擱。鄭老人早已把車子雇下,在我們前等到此時了。”
如玉道:“就去也大家吃了飯著。”鄭三道:“路上吃罷。”如玉不肯。一邊吩咐張華,另雇一輛車子,著他同鄭三坐;一邊去內院。苗禿子跑出房叫住,笑說道:“我知道你還要帶幾兩銀子。我有天大的臉面錢,對不過人,只得求你這救命王菩薩,暫借與我十兩,下月清還。”說罷,連揖帶跪的下去。如玉笑著問道:“你要銀子做什麽?須實說。”苗禿子道:“你和我活老子一般,我還敢欺你半字?只因奉承小何兒陪伴他,便和玉磬姐前後住了三十多夜,分文未與,臉上如何下得來?因此專懇你這心疼人的孤老。”如玉道:“等到試馬坡,你用上十兩罷。”說著入內院去了。苗禿子回房來,向鄭三道:“不是我下這般身分,他還未必依允。當今之時,嫖客們比老鼠還奸,花幾個憨錢的,到的要讓他。你不看何公子的樣兒,算做了個什麽?”鄭三道:“多虧三爺作成,我心上感謝不盡。”苗禿子道:“什麽話?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。你多弄幾個錢,我更喜歡。”
兩人正說著,如玉出來。韓思敬在東西書房內安放杯筷。苗禿子道:“依我說,一同吃吃罷。今在兩處,孩子們斟酒放菜,徒費奔波。”鄭三道:“我就不吃飯,也不敢和爺們在一處飲食。”如玉道:“我已預備下兩桌子了,你就在那廂罷。“鄭三出來,到東書房內。須臾,兩處都吃完飯。張華也雇了車來,要去裏邊吃飯。如玉道:“路上吃罷,車夫已等了半天了。”四人一齊起身。
正是:娼龜多計,幫閑出力。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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