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綠野仙蹤》清 李百川 著
第四十六章 報國寺殿外霹妖蠍 宰相府庫內走銀蛇
詞曰:
妖言誤信入京華,道念先差。一聲霹靂現丫槎,魂夢驚訝。
火球做就放光華,送入閻家。權奸庫內走銀蛇,藉此還他。右調《玉樹後庭花》
話說城璧初登雲路,覺得身子飄飄蕩蕩,起在空中;耳中但覺雷鳴風吼之聲。偷眼往下觀瞧,見江山城市,模模糊糊,一瞬即過。約半個時辰,已到都中彰義門外。于無人處,按落雲頭。于冰問道:“你可怕不怕?”城璧道:“到沒什麽怕處,只是寒冷的了不得。”于冰道:“你還算在瓊巖洞修煉了這幾年,若是血肉之軀,不凍死也要病死。再修煉幾年,便不覺冷了。”
兩人談論著入都門,到報國寺來。但見琉璃瓦明同寶一鑒,朱漆柱紅著丹砂。白石臺階打磨的光光溜溜,綠油鬥拱妝點的整整齊齊。頭門上斜站著兩個金剛,咬著牙,瞪著眼,威風凜凜;二門裏端坐定四員大帥,托著塔,撐著傘,像貌堂堂。左一帶金身羅漢,一十八尊;右一行散花天女,三十六個。蓮臺上,如來合掌;法座前,韋護提鞭。合衛貧兒守定幢幡寶蓋,給孤長老掛起纓絡垂珠。彌勒佛哈哈大笑,枷藍神默默無言。老和尚滿肚銀錢學打坐,小沙彌一心婦女害相思。兩人走入廟中,至第二層增院,見幾個和尚,從裏邊走出。于冰舉手道:“敢問眾位師父,貴寺可有個姓金的住在裏面麽?”內中一和尚道:“我們寺中,住客最多,不知你問的是那一房頭?”又一和尚道:“海闊房到有個姓金的,病在那裏。二位若是找他,我領你們去。”于冰道:“是不是,一看便知。”
和尚領二人到一小禪房內,見一人昏昏沉沉,躺在炕上,只有一領破席在身下。二人同看,各大驚喜。城璧道:“我再想不起他在這裏。”忙用手推了推。不換便狂叫了兩聲。城璧道:“這是個甚麽病?”于冰道:“無妨,這是受了驚嚇,略一動他便狂叫。”兩人議論問,已來了六七個和尚。知道是舊相識,各大歡喜道:“有認得他的人,我們將來省多少啰嗦了。“于冰道:“有冷水,借一碗來。”和尚道:“我們有茶。”于冰道:“我要水,是與此人治病。”和尚將水取至。于冰道:“眾位且請回避。”眾和尚道:“我們到要看看你這用涼水治病。”又一和尚道:“治好治不好,我們看他怎麽。”眾和尚方一齊退去。于冰在水內畫了一道符,又念了安神定驚的咒,令城璧將不換扶起。不換又狂叫起來。于冰將水灌下。仙傳法術,救應如神。只聽得腹中作響,不換道:“怕殺!怕殺!”隨即將眼一睜,看于冰、城璧,拼命的跳下地來,哭拜道:“不意今日又得與二位長兄相見!”眼中落下淚來。于冰扶起道:“賢弟不必多禮,且將入都原由,告訴我聽。”不換正要說,那些和尚聽得房內問答,都走來看視,見不換站在地下,一個個大為驚異道:“可是那碗涼水的功效麽?”正言間,各房頭和尚又來了好些,都亂嚷:“是怎麽好的?”于冰向不換道:“此地非講話之所,可同出廟去。”三人卻待要走,幾個和尚攔住道:“我們擔了好幾天人命幹系,怎麽好了就走?”內中一個年老和尚,見三人衣服破舊,亦且行蹤有些詭秘,京都地方,恐怕惹出是非來,連連與眾和尚遞眼色,三人方得出廟。直走到土地廟後身,才立住腳,聽不換說話。
不換道:“我是本月初六日早間出洞去尋食物。剛走到虎溝林,見一樹莎果正熟。只摘了三四個,聽得背後一人叫道:“金不換,你好自在呀!’我彼時大為驚嚇,深山之中,如何有人知我名姓?回頭看時,見一青面道人,其頭匾而且寬;兩只眼睛純黑,沒一點白處,比棋子還大,卻又閃閃有光;身子約五尺高下,更是寬扁的異常。穿著一件青布道袍,腦袋上不見有頭發;將一頂木道冠,用帶兒穿著,從頂中間套在項下。我見他形容古怪,心上著實怕他,暗念護身咒。那道人大笑道:“我非鬼非怪,是與你有緣的人,又非害你的人,你何用念那護身咒?’說罷,他坐在一塊大石上,著我和他同坐。我想了想,他若害我,我也走不脫。我便遠遠的尋了塊石頭坐了。那道人道:“你在本山瓊巖洞修煉,想是要做個神仙麽?你若打的過本月二十五日,將來穩穩妥妥是個神仙;若是打不過,求做個豬狗亦不可得。’我便問他打得過打不過原由。那道人道:“你心上又怕我,又疑我,又且不信服我。與你說也無益。我且將你自幼至今行為過的事,略說幾件。我若說的有半字差錯,你理該不信服我;若說的一字不差,你須要聽我,我好救你的性命,永結仙緣。’隨將我父母名諱,並我做過的事,無一不和他親見一般。且更有奇處,我昔年做過再想不起來的事,他都說得出來。我聽了,便疑他是個神仙。世上那有知過去未來的妖怪?他說我打不過本月二十五日,我不由的怕死心切。只是懼怕他的形容醜惡,不敢求他解救。誰想那道人又知我肚中的話,大雉:“你要活,就懇求我;你要死,我此刻就別過你,何用你肚中打稿兒?’我見他明白我心上話,便問他如何解救之法。那道人道:“你道友冷于冰煉氣口訣,系得之火龍真人。真人原教他不許傳人,誰想他就傳與你和連城璧。那連城璧今世雖是個強盜,他前三世皆是學道未成的人。這真仙口訣,理該傳他。你前一世是人,只因你打爹罵娘,即轉生為狼;做了狼,你又吃人;因此第三世又轉生為驢。”說到此句,城璧大笑,連于冰也大笑起來。
不換又道:“他說我今世方得為人。’一個初世為人的人,安可消受真仙口訣?教你日後輕輕的做個神仙,與天地同休?古今焉有此理?目今冷于冰已被火龍真人傳去,罰他燒火三年,免他妄傳匪人的罪孽。因此,許久他不來看望你們,托我救你。’我問他:“可見過冷大哥麽?’那道人大笑道:“我與冷師弟同出火龍之門。火龍在唐朝,渡了桃仙客;到宋朝,才渡了我;本朝才渡了他。我今這一來,還是受冷師弟之托,瞞著火龍真人到此。’我彼時聽了與大哥是師兄師弟,便深信他無疑。又問他:“打不過二十五日,想是死麽?’那道人道:“人孰無死?只是你死的傷心可憐,一死便萬世不得人身。’我問:“是怎麽個死法?’那道人怕泄露天機,不肯說,只說我死的苦。我又再三問是怎麽個死,那道人只是搖頭,說我死的苦不可言。我問:“要淩遲我麽?’那道人道:“比淩遲還苦。’我聽了心上著急,與他磕了幾十個頭,求他明說。他長嘆了一聲道:“看在冷師弟分上,我也講不得泄天機了。’隨向我耳邊低低的說道:“火龍真人已碟知雷部,定在本月二十五日午時霹你。一霹之後,不但求一胎生,連卵生亦不可得,只好在蛆蟲、蚊納中過日月。你說比淩遲苦不苦?’我聽了驚魂千裏,又跪著求他解脫。那道人道:“我原是為救你而來。你此時跟我走方可。’我說:“老師便教我赴湯蹈火,我亦不辭。只是我表兄連城璧須達他知道,我心上方安。’那道人便怒說道:“你若必定去別他,你就安排著挨雷。我便去了。’我怕死情切,不合許他同行。那道人將我左臂捉住,頃刻間起一陣大風,刮的天昏地暗。約兩個時辰,把我飄蕩在這報國寺後。與我留了一塊銀子,教我住在寺內盤用。他說怕火龍真人知道,不敢久留幾間。言明’二十五日早間,定來救你。你就住在海闊和尚房內。’到了二十五日早間,我在廟門外等候。那道人如期而至,看見我甚是歡喜,說我是有大福命的人。從懷中取出兩本書,說是什麽《易經》。書上畫著一首朱砂符。又說:“今日一交巳時,天必陰;午時雨至。到下雨時,你可速去第三層殿內,上了供桌,坐在彌勒佛肚前,將《易經》頂在頭上,用手扶著,任憑他有天大的霹雷,你切莫害怕。有我的書和符在頭上,斷斷霹不了你。只用挨過午時,你就是長生不老的人了。我還要傳你許多法術。你若是擅離一尺一一寸,那時霹了你,你切莫怨我。慎之!慎之!我再說與你:你只將身子靠緊彌勒佛的肚,穩坐不動,就萬無一失了。’又道:’雷住了,我還要到殿中尋你,有妙話兒和你說。’他去後,我就在第三層殿外等候。到了巳時下刻,果然雲霧滿天,點點滴滴的下起雨來。我那時以為霹我無疑,心上著實害怕,急忙坐在彌勒佛肚前。少刻,雷電大作,雨和直倒的一般。猛然電光一瞬,滿殿內通紅,一個大霹雷,卻像從我頂門上過去。我那時可憐連耳朵也不能掩,兩手舉著《易經》在頭上亂戰。此後左一個霹雷,右一個閃電,震的我腦袋昏沉,眼中不住的發黑。想了想:這一個時辰,也不是輕易過得。自己罪大惡極,何必著老天爺動怒?總然躲過去,也是罪人;不如教雷霹了,可少減死後余孽。我便拿定主意,跳下供桌,跑出殿外受霹。不意剛出殿門,便驚天動地的響了一聲,較以前的霹雷更利害幾倍。雷過處,從殿內奔出五尺余長一個大蠍子來。我便渾身蘇麻,滿心裏想跑,無如兩腿比紙還軟,跌下臺階去。此時我心裏還明明白白。又見那大蠍子七手八腳,從臺階上也奔下來。我耳朵中響了一聲,就昏過去了。魂夢中,又聽得大震之聲,此後便不省人事。這幾天糊糊塗塗,也不知身在何處。若不是大哥來救,我也斷無生理了。”
不換說完,城璧哈哈大笑道:“這是那蠍子預知本月二十五日午時,他該著雷霹死,早算到你還是有點福命的人,請你去替他頂缸。頂得過,你兩個俱生;頂不過;你兩個同死。”于冰道:“就頂得過,那蠍子且樂得將金賢弟飽吃做一頓壓驚茶飯。”城璧道:“那有個方才救了他,他便吃救他的人?”于冰笑道:“那蠍子若存這點良心,五毒中便沒他的名諱了。“城璧道:“這番驚恐,都是金兄弟自取。你我既出了家,理該將死生置之度外,那有聽了一個’死’字,也顧不得向我說聲,就去了?”于冰道:“這話甚是。然亦幸虧隨了他去。若金兄弟彼時不依從,他在泰安山中早已就動手了。所以我屢次囑咐你們:于深山中少出洞外。自己既無道術防身,一遇此類,即遭意外之禍。”城譬又道:“我不解個蠍子是最癡蠢不過之物,怎麽他便知道過去未來事?”于冰道:“他已長至五尺余長,也不知經歷了幾百個春秋。”不換接說道:“我說五尺余長,還沒算他的尾巴。若連尾巴,有八九尺長,怕他不未動先知麽?”于冰又遭:“此類修煉,較我們最易。我們一身,有四體百骸,五臟六腑。一處氣運不到,便是一處空缺。此類采日精月華,一吸即到。我們修煉十年,不過長十年見解。此類修煉十年,便可長三二十年見解。若說人為萬物之靈,還有個不如此類的話說,便是拘執講論了。總之此類未成氣候時,其心至蠢,不過日夜以一飽為榮。既成氣候,其心較人倍靈,卻比世間極無賴人,更不安分百倍。任他修煉幾千年,終不免雷火之厄。緣他賦形惡,存心毒,只用念頭一壞,雷便在他頭上放著。”
城璧道:“山中虎蛇,日食人畜,也算壞了念頭,怎麽雷不霹他?”于冰笑道:“虎蛇等類,他心上止知飽食而已。若也像這蠍子,盜竊天地造化,變男變女,幾千百年,在世界上混鬧起來,雷不霹他,更霹那個?”城璧道:“弟還有未解處。常見世間極奸巨惡,打爹罵娘的人,其存心比蛇蠍更不堪,怎麽雷也不霹他?”于冰大笑道:“此迂腐之見也!大奸巨惡,打爹罵娘之人,其行為人即不能盡知,只用一二事,人知其奸惡,人知其不孝,這就算他的奸惡、不孝現露了,將來或遭顯戮,或遭冥誅,自有應得之報,雷還霹他怎麽?若雷見人不善,即霹起來,天地間人十去其三四矣!大抵雷霹的,多是隱惡。就如做兒女的,心上本待父母涼薄,卻外面做出許多孝順,還要邀美譽于宗族鄉黨,這便是隱惡,這便要雷霹。還有人存一肚皮殺人、害人的心腸,他卻不肯明做,或假手于人,或誘陷人自投羅網,致令受害者人亡家敗,始終不知他是壞人,且還感激他,這也是隱惡,這也要雷霹。人若于大雷、大電之際一時懼怕,自己省心改過,將來不蹈前轍,一念轉移,雷即宥之;若雷電甫過,舊心復萌,仍作惡如故,這為欺天,其罪更大,其霹與不霹,在其人過惡大小定之。須知雷是天地至正之氣,與邪氣原不並立。人有隱惡,必邪氣上沖,雷始下擊耳。若說雷尋著霹奸惡人,恐無此理也。然亦有素行良善孝友,或六七歲小兒,以及牛馬等類,被雷霹者,此蓋前世作惡露網,今世復邪氣上炎,又不必拘執立論,嫌怨天地賞罰不明。”
城璧聽了,甚是佩服,向金不換道:“你常時說起要見見西湖,並帝都世面。此番到京,雖受了大驚恐,卻遂卻心願。不換道:“我自到此,日夜愁著雷霹。除買吃食外,總在禪房內苦守。又愁二哥不知怎麽找尋我,可憐見什麽世面來?”于冰笑道:“此刻領你一遊何難?”說著三人走至大街。剛到茶市口兒,只聽得街上三三五五,互相嘆惜道:“又把個戶科給事中鄭曉的腦袋去了。”又有人說道:“一個太師嚴大人,可是他輕易參得麽?”于冰聽了,向二人道:“可知嚴嵩家父子,竟是無日不作惡。我們一入都門,就聽得有這些議論。”又道:“我今歲在陜西平涼府,賑濟窮民,偷借了西安藩庫銀二十六萬三千余兩,誠恐官吏一時查出,未免牽連了無辜受累。我想這宗銀兩,出在嚴嵩父子家身上罷。”城璧道:“未知大哥又用何妙法,再像前番戲耍他一番才好。”于冰道:“我已有計了。”同二人尋到一大錫器鋪,問道:“貴鋪後面可有作房麽?“掌櫃的道:“匠人頗多,不知要照顧什麽?”于冰道:“我要打周圍一尺二寸,一大圓錫球。卻要做成兩半個,合在一處是一個;內中還要盛放三十個小錫球。一共只要六斤重。你要多少錢?”掌櫃的笑道:“你做什麽用?”于冰道:“你只賣了錢就是,何必管我?”掌櫃的道:“這大球自必還要做的又光又圓,已經費手;這三十個小球,定必也是做空的,再對口打磨,止這手工就難說。”于冰道:“小的只要圓,也不對口,也不打磨,也不拘大小,止與你三兩白銀,一分不加。你要明白:小球三十個,俱要裝在大球內。”掌櫃的道:“幾時用?“于冰道:“明日午間。”取出一塊定銀,是一兩二錢五分。又說道:“取球時再行找足。”掌櫃的收受。三人出了錫器鋪,遊走了半天,然後尋,處僻靜店房住下。不換道:“大哥定做這許多大小錫球何用?”于冰道:我要如此如此。兩人聽罷,都笑了。
次日午後,著不換拿銀子,將錫球取來。打開一看,內中大小球兒,共三十個,于冰又著買銀朱二斤,大紅棉紙五十張,羊毛筆十管。著連、金二人將大小球先用紅紙校糊,後又著將銀朱調研,用筆在紅紙上塗抹。那大球上的銀朱,塗抹的更厚。到了晚間,于冰將小球盡裝在大球內,扣住合口。又用粉筆在大球上寫了“盤古氏制”四個蠅頭篆字,關閉了門兒,披發仗劍,用符水將那大球周圍噴噀了數次。不過一刻功夫,此球立刻更變,其紅和燒透的火炭一般,滿屋照耀,如同白晝。于冰急忙用衣服包裹,連、金二人驚異之至。又將超塵、逐電叫出,吩咐道:“你兩個可分頭去,一去嚴嵩家,打聽他收藏銀子地方;一去他總管閻年家,將這火球兒丟在井中更好,若無井丟在屋上亦可。”二鼓後,逐電回來,說嚴嵩放銀地方在內院第四層之東院內,有銀庫三處。隨後超塵亦來,言:“將球兒好好安放在井中,誠恐碰壞。”于冰收了二鬼。
再說閻年,至二鼓將盡,騎馬從相府回家,見家中男婦亂吵,說馬圈院井中放出紅光。閻年親去看視,向眾人道:“不可向外人聲張。此井內必有奇寶,你們那一個下去取來,我賞十兩銀子。”眾人你推我挨,沒一個肯下去。閻年從十兩加至五十兩,把他家一挑水人,素常膽子大些;又知這並只四丈來深,貪得這銀子,著眾人用繩把他系下去。少刻喊叫起來,眾人將他拉上。他又著用一大筐,送下他去。問他,又不肯說。眾人連筐同他送下。少刻又復喊叫。及至拉上時,見他坐在筐中,手內抱著個大紅球,與一輪紅日相似。閻年一見大喜,親自抱在庭上,照的滿庭皆紅,無異白晝。心下大悅,立即賞了水夫五十兩;又差兩個得用家人,照這球兒大小,連夜趕做三尺高一紫檀木架。一家男婦說奇道異,直守到天明,見那球才將紅光收斂,其仍和火炭一般。至日上時,紫檀架亦做到。將球架起,足有四尺余高。心喜不盡。用一大錦緞包袱包了,著家人拿了架兒,先見了嚴世蕃,說了原由。打開一看,把世蕃愛的眉歡眼笑,叫好不絕。
閻年又說起夜晚放光和白晝一樣。世若驚的只是吐舌。又從新周圍細看,問閻年道:“你可知他叫什麽名色?”閻年道:“小人不知。”世蕃道:“你家中得的,你還不知,足見粗心。”隨將那四個字指與間年道:“此系盤古氏所制,看來還是未開天地以前之物。必是多做出來的一個太陽,皆因太老爺與我的福德感應,才得落在你家井中。吾讀《綱目》,堯時十日並出,伯羿繳風射日,此即射落之一也。過兩三日,太老爺進與聖上,便是天大的人情,天大的臉面。你此刻就吩咐管廚房的人,做二十桌極豐盛酒席,一點豬羊肉不許明用,總要稀奇美品。晚間太老爺回閣,到起更時,大廳陳設此寶。燈燭通不許用,見見他的神奇。再說與你眾位太太、你眾位奶奶和你眾位小姐,還有你眾位姨娘們,都晚間出來坐坐,著他們也見見奇寶。”閻年答應下來。日西時分,嚴嵩回家。世蕃備言得寶原委。嚴嵩大悅,又道:“你既吩咐家宴,理合闔家共賞。我此時也不看玩,到起更時慶賀可也。“再說冷于冰至燈後,差二鬼打聽錫球下落,知嚴嵩家已擺設酒席,向連、金二人道:“我明日早飯後回來。此刻就去。“城璧笑道:“在嚴嵩家一夜麽?”于冰道:“你到忘懷了。陜西藩庫二十多萬銀子,要出在那錫球上,況又費了你弟兄兩個半天塗抹糊裱功夫,豈是他父子、祖孫安然享受得麽?”說罷,架遁光早到嚴嵩府內。從空中往下一看,見錫球已擺設在廳中,果然光同紅日。但見:
金烏呈異彩,赤彘吐奇輝。女紀初沉,但見千山共暗;扶桑始旦,欣瞻萬國同明。含太陽之精靈,理應象懸天上;具純剛之正氣,何由寄跡井中?火色盈庭,形可融金煉鐵;紅霞滿室,勢能化石流金。輝煌弗燃眉,無假迎涼仙草;焰煙不焚野,寧須避暑神珠。起誇父于寒原,行將棄杖;遇魯陽于戰地,定必揮戈。步晷昆吾,入隙窺容光之照;反景泉隅,臨波驗國影之垂。誠哉貫虹佳珍,允矣追鳧至寶。
又見嚴嵩獨坐一桌,在大廳正面,向眾婦女指指點點,似個誇講那錫球的神異。兩傍有四桌老少婦女,笑色相陪。東邊有五桌,是世蕃同他的妻女、侍妾。西邊有六桌,見有兩個少年男子,想是世蕃的兩兒。滿廳中婦女無數;廳外都是家丁,約二百余人。兩廊下有兩班吹打手,奏粗細十番。于冰看罷笑道:“這老奴才也要算有福的人。你看他此刻,也得意到極處。我且與他個樂極生悲。”說著,用劍將錫球一指,只見那錫球飛去,比箭還疾。嚴嵩正將一口酒送人唇內,不防此球響一聲,已打中胸脯,嚴嵩和椅子齊倒,跌了個面朝天,把一個雕刻極細雅大白碾玉杯也摔了個粉碎。一廳男女,俱皆嚇呆了。家丁們搶入來攙扶。世蕃心中大懼,連忙跑出廳外。
于冰在半空中看得明白,又將那錫球一指,那球快如鷹隼,趕到世蕃脖項上一觸。世蕃扒倒地下,大叫救人。于冰又將那錫球指了兩指,那錫球分為兩半,從裏邊飛出那三十個小錫球,你起我落,將眾男女打的眉青目腫,發散鞋丟,一個個沒命的亂跑;喊叫之聲,雞犬皆驚。于冰將劍亂攪了幾下,那些小球仍歸于大球之內,合而為一,一直滾入嚴嵩家第四層東院銀庫內。
眾家丁有膽大的,跟隨在後。隨後又來了二十余人,各執火把,到銀庫前去看。猛見半空中電光一瞬,隨即響了一個霹雷,只見銀庫門大開,從裏邊走出數丈長一條大白蟒,揚著頭,有五六尺高下;口內銜著那火球,向眾人奔來,嚇的眾家丁魂消魄散,如飛的逃命。于冰在半空中,用手招了幾下,那白蟒便直上青霄。于冰騰身跨上了蟒背,如電逝的一般向西去了。嚴嵩家男女直吵鬧到天明,查點庫中,少了二十六萬三千余兩。事出怪異,戒逾府中大小人等,一字不可露泄。嚴嵩被錫球打中胸膛,受傷還淺,只五六天就上了朝。惟世若被錫球打中項後總筋,晝夜疼痛的連頭也不敢動一動兒;無可殺氣,將閻年打了二十板。他是嚴府中第一有體面的家人,今日受此大辱,幾乎氣死。
再說于冰騎蟒到了陜西隴山,用手將蟒頭一指,那蟒便頭朝下,尾朝上,就像天上銀河倒瀉下來一般,落在地下,都是元寶。于冰又將錫球上符咒收回,丟在一邊。走入佛廟,見畫的那門兒依然還在,隨將丁甲眾神拘來;又披發仗劍,將畫的門兒推開,煩眾神將將銀子都送入去,至天明時方完。那門兒內,將于冰日前的借帖丟出,立即關閉。于冰退了眾神,回到店中,向連、金二人告訴了一遍。二人大笑,稱羨不已。于冰道:“此地安可久停?可同去衡山。”于是領二人到無人之地,用左右手扶住二人,架雲起在空中,向衡山去了。
正是:醫得同人病始痊,錫球偏送與權奸。
第四十七章 寿虔婆浪子吃陈醋 伴张华嫖客守空房
词曰:
平康姊妹最无情,势利太分明。刘郎弃,阮郎迎。
相对气难平,长叹守孤檠,睡难成。千般恩爱寄高岑,自沉吟。右调《桃花水》
且说于冰扶了连、金二人,到玉屋洞外,落下云头。不换道:“此刻的心才是我的了。好冷!好冷!”城璧叫门,不邪出来跪接。连、金二人见不邪童颜鹤发,道衣丝绦,竟是一得道全真,那里有半点猴相?三人坐在石堂内。于冰向不邪道:“这是你连、金二位师叔,可过来拜见。”不邪下拜。城璧、不换,亦跪拜相还。于冰又着排设香案,把火龙真人赐的衣包放在正面,大拜了四拜。打开观看,内有九瓣莲花束发金冠一顶,天青火浣布袍一件,通天犀发簪一根,碧色芙蓉根丝绦一条,墨青桃丝靴一双。于冰拜罢,即穿带起来。人才原本齐整,又兼服饰精美,真是瑶台玉宇的金仙。城璧等各欣羡不已,说道:“大哥既改换道服,我们不知改的改不得?”于冰道:“既已出家,有何不可?”又向不邪道:“可将要紧应用法术,传与你二位师叔些。我此刻去江西走遭,大要得数月方回。”不邪等送出洞外,凌空去了。
再说温如玉,自于冰那晚用花瓶替换的遁去,将金钟儿被褥全湿,次日暗中吩咐张华,推往泰安请苗秃子,着他买锦缎被褥面二件,速速的送来。
过了三四天,张华回来,买了五彩水纹块式博古图锦缎被料一件,又天青地织金喜相逢蝴蝶褥料一件,呈与如玉过目,说道:“这都是苗三爷买的,共费了九两八钱银子。住房也寻下了。苗三爷还领小的去看了看,前后两进院子,也有三间庭屋。木石虽小些,房子到都是半新的。在城西门内,骡马市儿左边,坐北朝南的门楼,内外共房二十八间。房后有一大水坑。苗三爷说,若典他的,只要二百两;买他的,要三百八十两。又着说与大爷,或典或买,快去商议,这房子还像个局面;迟几天,人家就买了。还与大爷有书字。”取出递与如玉。如玉看了问道:“苗三爷的住房寻下了没有?”张华道:“苗三爷没有说起。”如玉道:“明日绝早的收拾行李,我好回去,你今日雇便一辆车子方好。”张华道:“小的就是坐车来的。”张华方才出去,金钟儿旋即走来。如玉道:“我与你买了两件被褥料,你看看。到只怕不如你的好。”金钟儿也不看,先作色道:“这都是胡做作,何苦又费这些银子?”如玉道:“没多的,不过十两上下。”金钟儿道:“就是一两也不该。你若和我存起赔垫东西的心来,就不成事了。”说着,又伸手将被褥料打开观看。见织的云锦灿烂,耀目夺睛,不由的笑逐颜开道:“既承你的情买来,我拿去着我爹妈看看,着他们也知道你这番意思。”说着,笑嘻嘻的拿出去了。自此一家儿待温如玉分外亲切。萧麻子时来陪伴。又留恋了四天,方回泰安去。临行与郑三留了十六两银子。与金钟叮定归期。
到泰安和苗秃相商,用三百六十两银子,将房子买下。搬房的事,他也无心照料,都交与两个家人韩思敬和张华办理。又帮了苗秃三十两银子,也在这骡马市左近,寻了几间住房。两人略安顿了安顿,便一齐往试马坡来。自此后来来往往,日无宁贴,和金钟儿热的和火炭一般。逐日家讲论的,都是你娶我嫁,盟山誓海的话。苗秃子与王磐儿,相交日久,不由的也单热起来。皆因玉磐儿没多的相交,省得闲在家内,只得也与苗秃几句锥心刺骨的假屁吃。这秃子那里经受得起?他每日也要舍命的洗脸、刷牙,穿绸袍子,两三双家买新缎靴,心眼儿上都存的是俏脾。饶如玉与他垫着一半嫖钱,他还耗去了六七十两。又说合着教如玉借与萧麻子五十两,藉仗他的汉子,镇压试马坡的光棍,不许入郑三家门。又着如玉借与郑三八十两,立了借契,他和萧麻子做中见人。契上写的银便即还,不拘年月。又与金钟儿打首饰,做衣服。连嫖钱偿格并自己家中用度,真水也似的一股往外直流。将房价银一千四百两,止剩下七百多的了。凡人家与他说亲事,不依允也还罢了,他还要以极怒的眉目拒绝。一心只要从良金钟儿。郑三要八百两,少一两也不肯依。因此再讲不妥。萧麻和苗秃也替如玉在郑三家两口子面前假为作合。出到五百两,郑三家老婆总不改口。金钟儿为此事,与他父母也大嚷过几次,几乎把头发剪了。他母亲再四安慰,许到明年准行,金钟儿方不吵闹了。
温如玉看见这种情意,越发热的天昏地暗,直嫖到黎氏的二周年,方才回家料理祭祖,去坟上磕了头回家。正要雇车到试马坡去,不意走起痢来,每天十数次不止。他因黎氏是痢疾丧命,心上甚是害怕,日夜服药,恨不得一刻便好。一日,苗秃子从试马坡来,听得如玉患病,买了几样吃食东西相看,说道:“金姐见你许久不去,终日里愁眉泪眼,不住的只问我。我又不知你走痢,只得含糊答应。他这几天,也瘦了好些。若再知道你害病,怕孩子的小命儿吓不杀。这二月二十三日,是他母亲的五十整寿,屈指只留下七八天了。我是定要亲自送礼祝寿去的。你就不能亲自去,也该与他带一分礼,方觉得情面上好看。”如玉道:“我这几天,遍数略少些;到二十三日,也就好了。即或不好,我将来亲去,与他补祝罢。稍带着礼去,到只怕不是老人家意思。俗言有心拜年,总到寒食也不迟。”苗秃子道:“你说的中窍,想出来就高我们几分。”自此两人日日坐谈。
到了十一日,如玉的痢还不止,苗秃子告别。如玉又嘱托了许多话,苗秃道:“我这一去,管保金姐连夜打发人听望你来。”苗秃去后,如玉的痢疾到二十七八才好起来。又见苗秃已去了半月,想着他们不知如何快乐,于是亲到缎局内,买了一件红青缎氅料,一件鱼白缎裙料,又备办了六色水礼,外添寿烛、寿酒,雇人担上,同张华坐车,向试马坡来。
一入了门,见院中有六七个穿绸缎的人,却都是家丁打扮,在两条板凳上坐着闲谈。见如玉人来,都大模大样的不理论。又听得金钟儿房内,有人说笑。郑三从南房内出来,见如玉着人担着礼物,笑说道:“温大爷来了。听得说大爷欠安,急得要打发人去看望,家中偏又忙。大爷且请到东院亭子上坐坐。“如玉道:“这些人都是那里的?”郑三道:“到亭子上,我与大爷细说。”如玉指着挑夫说道:“这是我与你老伴儿带的寿礼,你可看看收的去。”郑三道:“又着大爷费心赏赐,小的自有措置。”让如玉到亭子上坐下。如玉道:“你也坐下说话。不必拘形迹。”郑三道:“小的站着说罢。大爷适才问院里那几个人,说起来真是教人无可如何的事。本月十四日午后,是现任山西太原府的公子,姓何,讳士鹤,就是武定府人,带领许多家人,系从京中办事后回乡走走。此番是与本省巡抚大人说话。在济南听得人说,有个金钟儿,是名妓,因此寻来,到小的家要看看。小的一个乐户人家,焉敢不支应?只得请到庭上,与金钟儿相见。谁想他一见就中意,死也不肯走。金钟儿死也不接他。到是小的两口子、看事势脸面上都下不来,费了无限唇舌,金儿方肯依允。适才院里那些人,都是跟随他的。将几间房子,也住满了。”如玉道:“这个何妨?大家马儿大家骑。你开着这个门儿,就只得像这样酬应。但不知这姓何的有多少年纪?”郑三道:“人还年青哩,才二十岁了。”如玉道:“人才何如?”郑三道:“小的看得甚好。小的女儿却看不上眼,凡事都是是假情面。”
正说着,只见苗秃、萧麻子大笑着走来。同到亭子上,两人齐说道:“为何如今才来?”如玉道:“贱恙到二十七日才好些,所以耽延到如今。”萧麻子笑道。“温大爷止知在家中养病,就不管金姐死活了?”如玉着惊道:“敢是他也害病么?”萧麻子道:“他到也没病,不过是想念你。”如玉笑了。三人坐下。郑三道:“小的照看大爷的人去。”说毕去了。如玉道:“怎么不见金姐?想是陪着新客人,没功夫来。”苗秃道:“你不可冤枉人家,他听得你来,就打了个大失惊。只因客人的话多,拉扯不断,管情也就来呀。”如玉道:“你这秃小,怎么就住这些时?也不回家走走。”苗秃笑道:“我住解说不来。”
原来这何士鹤,果然是太原府知府何栋的长子。在任七八年,赚了五六万两,着何士鹤入都,走动锦衣卫陆炳的门路。着写字嘱托巡抚,题升冀宁道。又着他到本省巡抚处,亲自送礼禀安。他路上闻得金钟儿名头,算省城左近好些的名妓,因此他寻到试马坡。与金钟儿一见,便彼此留恋。何公子又生得眉目清秀,态度安详,虽是个少年孩子,却大有机械变诈,透达世故人情。只两三天,把一个金钟弄的随手而转,将爱如玉的一片诚心,都全归在他一人身上。行事又会大方,住了三天,就与了郑三三十两。见萧麻、苗秃会帮衬,便满口许着带到任里去办事,因此他两个日夜趋奉,时时刻刻赶着凑趣不迭,都想着要从山西发发财。
少刻,玉磬儿笑容满面的走来,到如玉面前,问候了一会痢疾病的活,方才坐下。语言间比素常亲热三四倍。待了好半晌,方见金钟儿打扮的粉妆玉琢,分花拂柳而来。到了亭子上,笑向如玉道:“你来了么?”如玉道:“我病了一场,几至伤了性命。你也不着人看看我。”金钟儿道:“苗三爷也曾说过。我想一个痢疾病,也到不了什么田地。”萧麻子道:“你两个且说几句知心话儿,我和老苗且到前边走走。”说罢,两人陪何公子去了。玉磐儿也随着出去。如玉笑向金钟道:“你今日得了如意郎君,还没与你贺喜。”金钟儿道:“我也没个不如意的人。”如玉道:“这姓何的为人何如?”金钟儿道:“也罢了。”如玉道:“我今日也来了,看你如何打发我。”金钟儿把脸一高扬道:“我是磨道中的驴,任凭人家驱使。”又道:“你还没有吃饭,我与你打听饭去。”如玉道:“我又不饥,你着急甚么?有你父亲料理就是了。且坐着说话儿。”金钟儿道:“我与他说一声去就来。”急急的去了。如玉独自在亭子上,走来走去。又待了好半晌,心中诧异道:“怎么这老金听饭去就不来了?连苗秃子也不见,真是荒唐!”
正鬼念着,见萧、苗二人走来,笑说道:“那何公子听见温大爷到此,一定要请去会会。”如玉道:“我不会他罢。我也要回去哩。”萧麻子大笑道:“尊驾要回去,就该早些走。此刻人家把上下饭都收抬停妥,住房也议论停当,还走到那里去?难道这时候还要住店不成?”苗秃子道:“何公子年少谦和,你不可不见见他。将来有藉仗他处,也未可知。”如玉执意不去。又见郑三也来相请,只得走到前庭。
何公子迎接出来,两人行礼叙坐。如玉让何公子是客,何公子又以如玉年长。讲说了一会,何公子坐了客位,如玉对坐,余人列坐左右。如玉见何公子丰神潇洒,气度端详,像个文雅人儿,心里打稿儿道:“我当这娃子不过有钱有势,谁想生得这般英俊!到只怕是我温如玉的硬对头。”又回想道:“金钟儿和我是何等交情!断不至变了心术。”只见何公子道:“久切瞻韩,无缘御李。今日青楼中得晤名贤,荣幸何似!”如玉道:“小弟樗庸栎材,智昏菽麦。过承奖誉,何以克当?”少时茶至。如玉留神看视,见金钟儿一对眼睛,不住的偷看何公子,心上便添了几分不快。郑三入来说道:“温大爷,就在庭上一同用饭罢。”打杂的入来安放桌椅,斟起酒来。何公子在左,如玉在右,萧、苗二人在一面,金钟、玉磐在一面。六人坐定,共叙家常。萧、苗二人,互相讥刺,说笑下一堆。端来的茶食,不但比素常丰盛数倍,且大盘大碗,一样样的上起来。如玉心内狐疑道:“想是为我带了寿礼来酬情。”不多时,轩车下坠,雾隐前山。郑三拿入许多的蜡烛来,上下安放。饭食才罢,又是十六个碟子,皆奇巧珍品下酒之物,心里说道:“这是款待何公子无疑了。我在他家,来回七八个月,花好几百两银子,也没见他待我这样一次。”腹中甚是抑郁。又见金钟儿与何公子以目送情,不打照自己一眼,到是何公子,疏疏落落,似有若无。偏是这金钟儿,情不自禁,时而与何公子俏语几句,时而含笑低头,时而高声嫩语,与苗秃子争论吃酒的话儿,卖弄聪明。如玉都看在眼内,大是不然。
六人坐到起更时候,何公子向如玉道:“弟有一言,实出自肺腑,兄毋视为故套。弟在此业已数日,都花占柳之福,享用太过。死与金卿,素系知己;兼又久别,理应夜叙怀抱。弟与家奴辈,随地皆可安息。未知长兄肯赏此薄面否?”如玉正要推辞,只见萧麻子道:“敝乡温大爷,素非登徒子。磨月琢云之兴,亦偶然耳。况相隔咫尺,美人之光,最易亲近。公子上有大人管束,本身又有多少事务;好容易拨冗到此,割爱之说,请勿再言。”温如玉道:“弟之所欲言,皆被萧大哥道尽。弟亦无可为辞。但今日实为金姐母亲补寿而来。新愈之躯,亦不敢与孙吴对垒。即公子不在,也定必独宿。”何公子道:“弟虽年幼,非酒色人也。因见兄晶莹磊落,正是我辈中人。倘邀屈允,弟尚可以攀龙附凤,多住几天。否则,明早即行矣?”金钟儿连忙以眼知会苗秃。苗秃道:“玉姐渴慕温大爷最久,我今日让你受用几天罢?”玉磐儿听了笑道:“只怕我福浅命薄,无缘消受。“萧麻子笑道:“果然你的命薄,七八个月,总未相与一个有头发的人。我到有头发,你又嫌我老。今晚温大爷光顾,真是你的造化到了?”让来让去,如玉总以身子病弱为辞。萧麻子又叫着郑三来,定归如玉同张华在后院住宿。
顷间,收去杯碟,一齐起身,同送何公子到金钟儿房内吃茶。如玉见他月前买的锦缎被褥料子,已经做成,辉煌灿烂的堆在坑上,先到与何公子试新,心上甚是气悔。猛抬头见正面墙上贴着一幅白绫字条,落的款是“渤海何士鹤题,上写七言律诗一首道:
宝鼎香浓午夜长,高烧银烛卸残妆。
情深私语怜幽意,心信盟言欲断肠。
醉倒鸳鸯云在枕,梦回蝴蝶月盈廊。
与君喜定终身约,嫁得何郎胜阮郎。
如玉看到“嫁得何郎胜阮郎”之句,不由的醋心发作。又见金钟儿不住的卖弄风情,将全副精神都用在何公子身上,毫无一点照应到自己,那里还坐得住?随即别了出来。众人又同到温如玉房内,混了一会,方才各归寝所。
如玉与张华同宿,面对一盏银灯,翻来覆去,那里睡得着?一会儿追念昔日荣华;一会儿悼叹近年的境况;一会儿想着何公子少年美貌,跟随的人都是满身绸缎气昂昂,旁若无人。又低头看了看张华睡在脚下,甚是囚气。此时手内,又拿不出几千两银子,与何公子比试,着亡八家刮目欣羡。又不能小几岁,与何公子争较人才。一会儿又想到萧、苗二人,言言语语都是暗中替何公子用力,将素日的朋情付之流水。又深悔时常帮助苗秃,借与萧麻子银两,如今反受他们的作弄。只这炎凉二字,也咽不下去。想来想去,想的教何公子今晚得一暴病,明早就死在郑三家里,看他们如何摆布。又深恨金钟儿这番冷淡光景,白白的在这麻淫妇身上花了无限的银子,落下这样个下场。思来恨去,弄的心胸鼓胀起来。睡着不好,坐着也不好。再看张华,已经在脚下打呼,悄悄的披了衣服,走到庭屋东窗外窃听。只听得他二人驾颠凤倒,艳语淫声,百般难述。自己用拳头在心上打了几下,垂头丧气的回来,睡在被内说道:“罢了,罢了。我明日只绝早回家去罢。眼里不见,到还清净些。”又一会,自己开解道:“我又和他不是夫妻,何苦自吃烦恼?不如睡觉养神。”嘴里是这样说,不知怎么心里丢不过,睁着两眼,一直醒到鸡叫的时候。及至到天将明,又睡着了。
睡到次日辰牌时候,觉得被内有一只手儿伸入来,急睁眼看时,却原来是金钟儿,打扮的和花朵儿一般,笑嘻嘻的坐在身傍。如玉看了一眼,也不言语,依就的合眼睡去。金钟儿用左手在他心口上摸索着,用右手搬着如玉的脖项,说道:“你别要心上胡思乱想的,我爹妈开着这个门儿,指着我们吃饭穿衣,我也是无可如何。像这等憨手儿,不弄他的几个钱,又弄谁的?金弄他的几个钱儿,就省下你的几个儿了。你在风月行,还是一年半载的人,什么么骨窍儿你不知道?”说着将舌头塞入如玉口内,搅了几搅。如玉那里还忍耐的住?不由的就笑了,说道:“你休鬼弄我,我起来还有正紧事,不料就睡到这时候。“金钟儿道:“你的正紧事,不过是绝情断义,要回泰安,一世不与我见面。你那心就和我看见的一样,亏你也忍心想得出来!”
两人正口对口儿说着,猛听得地下大喝了一声,彼此各吃一惊。看时,却是苗秃子、笑说道:“你夫妻两个,说什么体己话儿?也告诉我一半句。”金钟儿道:“他今日要回泰安去哩。”苗秃子将舌头一伸,又鼻子里呼出了一声,笑说道:“好走手儿来!人家为你远来送寿礼,心上感激不过,从五更鼓老两口子收拾席面,今日酬谢你,你才说起走的话来了。”如玉道:“我家里有事。”苗秃子低声道:“你不过为何家那孩子在这里。他原是把肥手儿,你该与金姐帮衬才是。”如玉道:“他赚钱不赚钱,我不管他,我只以速走为上,何苦在这里作众人厌恶?”苗秃子道:“不好,这话连我也包含着哩。”金钟儿冷笑了一声,藉空儿听何公子去了。
正是:织女于今另过河,牛郎此夜奈愁何?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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