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綠野仙蹤》请 李百川 著
第四十四章 溫如玉賣房充浪子 冷于冰潑水戲花娘
詞曰:
嫖最好,密愛幽歡情裊裊。恨殺銀錢少。
無端欣逢契友,須索讓他交好。傾倒花瓶人去了,水溢花娘惱。右調《長命女》
話說溫如玉在鄭三家當嫖客,也顧不得他母親服制未滿,人情天理上何如,一味裏追歡取樂。卻好他與金鐘兒,正是棋逢對手,女貌郎才。兩個人枕邊私語,被底鴛鴦,說不盡恩情美滿,如膠似漆。就是這苗禿,雖然頭禿,于溫存二字上,甚是明白。玉磐兒雖不愛他,卻也不厭惡他。兩個人各嫖了三夜。如玉打算身邊只有十二兩六錢來的銀子,主仆上下茶飯,以及牲口草料,俱系鄭三早晚措辦,若再住幾天,作何開發?花過大錢的人,惟恐被人笑話;就將那十二兩程儀,做了他與苗禿的嫖資;剩下盤費銀六錢,賞了打雜兒的;要與鄭三說明,告辭起身。苗禿子私心,還想嫖幾天,怎當得如玉執意要回去?鄭三家兩口子,雖然款留,也不過虛盡世情;知他銀子已盡,住一天,是一天的盤攪。這金鐘兒心愛如玉,那裏肯依?又留的住了兩天,相訂半月後就來,方準回家。玉磐兒怕叔嬸怪他冷淡客人,也只得與苗禿叮嚀後會。臨行時,金鐘兒甚是作難,和如玉相囑至再方別。
兩人在路上,不是你贊金鐘,就是我誇玉磐,直說笑到泰安。一到家,就催苗禿去泰安尋買房子的人。來來往往,也有人看過幾次;爭多嫌少,總不能成。苗禿子內外作合,鬼混子二十多天,還是木行裏買,言明連磚瓦石條,與如玉一千四百兩,苗禿子暗吃著一百五十兩。如玉定要一千六百兩,苗禿子急得了不得,時時勸如玉道:“你要看破些罷,如今的時候艱難,耽隔了這個機會,將來不但一千四,就是一千二,還怕沒人出哩!我倒滿心裏著你賣一萬銀子,其如勢不能行何?難道我不向你,倒向外人不成?”如玉被他纏不過,又減要了五十兩。
正在爭論之際,只見張華入來說道:“試馬坡的鄭三,差人請大爺來了。還有兩封書字,一封是與苗三爺的。”如玉接在手內,拆開和苗禿子笑著同看。見一張紅紙上,寫著絕句一首道:
蓮花池畔倚回廊,一見蓮花一恨郎。
郎意擬同荷上露,藕絲不斷是奴腸。
傍邊又寫著三個大字:“你快來。”上寫“書請溫大爺移玉”;下面落著名字,是“辱愛妾金鐘兒具”。書內又有小荷包一個,裝著個琺瑯比目魚兒;聞了聞,噴鼻兒香。又拆開苗禿書字,上面也是一首絕句,寫道:
君頭光似月,見月倍傷神。
寄與頭光者,應憐月下人。
傍寫“俚句呈政可意郎苗三爺知心”;下寫“薄命妾玉磐兒搖尾”。如玉看了,笑的前仰後合,不住的叫妙不絕。苗禿子將詩扯了個粉碎,擲于地下。如玉見他面紅耳赤,動了真怒,也就不好意思再笑了。向苗禿道:“我們還得與他一封回字。“苗禿子一聲兒不言語。如玉又問,苗禿道:“我無回字。”如玉道:“和你商酌:這來的人,難道教他空手回去?我意思與他一兩銀子,你看何如?”苗禿道:“一兩的話,虧你也說的出來!至少與他一百兩,才像做過總督家的體統。”如玉道:“你這沒好氣,在我身上煞放怎麽?”苗禿道:“你在嫖場中,不知經歷了多少,像這一行的人來,不過與他一頓飯吃,十分過意不去,與他三二百盤費錢;若東的一兩,西的一兩,他們吃著這個甜頭兒,婊子本不願意與我們寫書字,他還懇求的教寫。你頭一次與過一兩,後一次連五錢也不好拿出。況日日支應亡八家的差人,也嫌晦氣。打發的少不如意,他回去就有許多不好的話說。”如玉也不回答,一面吩咐張華收拾三葷兩素的酒飯,管待來人,自己取出一張泥金細箋紙,恭恭敬敬的寫了回字。又尋出一條龍頭碧玉石簪兒,系他妻子洪氏故物,包在書內。想算著家中還有二千來錢,難做賞封,著張華拿錢換了一兩銀子,包好,上寫“茶資一兩”,余外又與三百錢盤費。苗禿見他如此慎重,想了想將來還要與王馨兒相交,形容的不好看。只得煩如玉與他寫回書,也要求件押包的東西。如玉批評他道:“你三四十歲的人,連個蕭麻子和你頑,你也識不破。你想,玉喜兒怎麽不識好歹,也不肯煩人做這樣詩,打趣你。你還要在朋友身上使頭臉。”苗禿連忙殺雞拉腿,認了不是。如玉與他寫了四字,又尋出一付鍍金耳環填在書內。將鄭三家打雜人胡六叫人來,細問了一回,許在五日內定去,又留他住幾天。胡六道:“家中沒人,小的就回去罷。金姑娘還不知怎麽盼望回信哩。”苗禿子慌忙將賞銀並書字付與,又囑咐替他都問候。胡六叩謝出去。
苗禿道:“無怪乎婊兒們個個愛你,你實是內才外才俱全的人。那日臨別時,金鐘兒分明是對著我與蕭麻子,怕我們笑話。他那眼淚汪汪的光景,差些兒就要放聲大哭。你原說下幾天就去,到如今二十多天,不知這孩子想成怎麽個樣兒了。你今日又許下五日內就去,房子又不成,可憐這孩子一片血誠,只和付之流水罷了。”如玉道:“我心上急的要去,無如房子不成。”苗禿道:“你只知房子一千四百兩不賣,你那裏知買房子人甘苦?你是何等聰明,甚麽事兒欺的了你?年來木價甚疲。他買下房子,又要雇人拆,又要搬弄磚瓦,又日日出工錢、茶飯,又要雇車騾拉到泰安城,慢慢的三根椽、兩條檀,零碎出賣。再若是借人家的銀子,出上利錢,還不知是誰賺,是誰賠哩!分明遇著這幾個瞎眼的木行。若是我,一千二百兩也不要他。我只怕小人們入了語,木行裏打了反悔鼓,這試馬坡不但你去不成,連我也去不成了。”如玉到瞪著眼,沈吟了一會,將桌子一拍道:“罷!就是一千四百兩罷。我也心忙意亂了,只要與他們說明:等我尋下住處,方可動手。”苗禿道:“我若連這一點兒不與你想到,我還算個什麽辦事的人?我已與他們說過,譬如今日成交,明日就與你五百兩,下余九百兩,兩個月內交還與你。立一張欠帖,你只管慢慢的尋房。刻下或是住前院或住後院,其余讓他們拆用,好陸續變價,與你交銀。“如玉道:“就是這樣甚妥。銀子成色,定十足。”苗禿道:“何用你說?我此刻就去見話,今日就與他們立了契罷。萬一變了卦怎了?”
于是走去,立刻將木行人叫來。兩家各立了憑據,果然本日便兌了五百銀子。如玉謝了苗禿二十兩,就托他去泰安尋房。苗禿道:“我也不在這長泰莊住了。”如玉道:“我正有此意,須尋在一條巷內方好。你且和我到試馬坡去,回來尋房也不遲。“苗禿道:“你的房子,非我的房子可比。也要不大不小,像個局面。事體貴于速辦。你想一想,一頭住著,一頭人家拆房,逐日家翻上揚塵,對著本村親友,有什麽意思?”如王連連點頭道:“你說的極是。我獨自去罷。那裏還有蕭大哥相陪,我還要買點東西送他。”苗禿道:“送他水禮,不是意思。到是袍料或氅料罷了。我們藉重他處多哩!”如玉道:“我知道了。“忙忙的收拾安頓,連夜雇車向試馬坡來。本村人見如玉如此行為,夜晚與他們門上貼了四句俗話道:
敗子由來骨董,有錢無不走汞。
試看如玉嫖金,都是祖宗椽檀。
到次日午後,離試馬坡十數步地,看見一人,面同秋月,體若寒松,布袍革履,翩翩而來。如玉在車內仔細一看,呵呀了一聲,連忙跳下車來,打恭道:“冷先生從何處來?”于冰亦連忙還揖笑問道:“尊制想是為太夫人亡故了。”如玉道:“自別長兄,疊遭變故,真是一言難盡。此堡內有我個最相好的朋友,他家中也還幹凈。長兄可同我去坐坐,少敘離索之情。“于冰道:“甚好。但不知是個甚麽人家。”如玉道:“是個讀書人家。”于是兩人攜手同行,車子後隨,到鄭三家來。鄭三迎著問候,又到于冰前虛了虛。于冰便知是個混賬人家;又不好立即避去。只見院中一個小女廝喊叫道:“二姑娘,溫大爺來了!”如玉讓于冰至庭內,彼此叩拜坐下。又見東邊房簾起處,走出個少年婦人來,看著如玉笑道:“你好謊我!去了就不來了。”如玉站起來道:“只因家裏窮忙,所以就耽遲了幾天。”又問如玉道:“這位爺是誰?”如玉道:“這是我最好朋友冷大爺,此刻才遇著。”金鐘兒復將于冰上下一看,見雖然服飾貧寒,卻眉清目秀,骨格氣宇與凡傳大不相同,不由的心上起敬,恭恭順順的磕下頭去。于冰扶起,心裏說道:“這溫如玉真是禽獸!母喪未滿,就做此喪良無恥之事。”隨即站起告別。如玉那裏肯依?金鐘兒道:“這是我出來的冒昧了。”于冰再看如玉,見他愛敬的意思著實誠切,亦且嘻嘻哈哈,與不知世事的一小娃子相似;又見他衣服侍從,也是個沒錢的光景,心上又有些可憐他,只得回身向金鐘兒道:“你適才的話,過于多疑,我到不好急去了。”又大家坐下。
正言間,轉身後面,玉磐兒走出到如玉前敘闊,將于冰看了一眼,也不說聲磕頭活,就坐下了。如玉道:“才來的號玉磐。”指著金鐘兒道:“他叫金鐘。”于冰笑道:“到都是值幾個錢的器物。”
須臾,拿上茶來。如玉道:“冷大爺不動煙火食,我替代勞罷。”又向玉磐道:“苗三爺著實問候你。”于冰問如玉道:“公子為何不在家中,卻來樂戶家行走?”如玉長嘆道:“說起來令人氣死、恨死、愧死。”就將遭叛案、遇尤魁、母死妻亡的事,說了一遍;又問于冰動靜。于冰支吾了幾句,又起身告別。如玉拂然道:“小弟不過窮了,人還是舊人,為何此番這樣薄待小弟?況一別二三年,今日好容易會面,就多坐幾天,也還是故舊情分。”于冰笑道:“昔日公子富足時,我亦未嘗乞憐。只因有兩個朋友。要去尋訪。”如玉道:“可是連、金二公麽?”于冰道:“正是。”如玉道:“為什麽與老長兄分首?”于冰道:“我們出家人,聚散無常。他兩個也只在左近,須索看望。”金鐘兒見如玉十分敬重于冰,也在傍極力的款留。于冰堅欲要去。如玉道:“小弟昔時,或有富貴氣習,待朋友處,如今備嘗甘苦。長兄若將今日的溫如玉,當昔日的溫如玉,就認錯小弟了。”于冰聽了他這幾句話,又見他仙骨珊珊,不忍心著他終于墮落。聽他適才的話。像個有點回頭光景,復行坐下。鄭三人來說道:“請大爺同客爺到亭子上坐。此處甚熱。“如玉聽了,便代做主人,拉于冰同去。不想就在他這庭房東邊一個角門入去。裏面四圍都是土墻,種著些菜;中間一座亭子,也有幾株樹木,和些草花。于冰見正面掛著一面牌,上寫“小天臺”三字;上掛著一副木刻對聯道:
傳紅葉于南北東西心隨流水,
系赤繩于張王李趙情註飛花。
于冰看罷,大笑道:“到也說的貼切。”又見桌椅已擺設停妥,桌上放著六大盤西瓜、蘋果、桃子等類。如玉看見大喜,讓于冰正坐,自己對面相陪。金鐘、玉罄坐在兩傍。于冰見已收拾停妥,也隨意用了些。
少刻酒肉齊至,比前一番相待豐盛許多。如玉見鄭三人來,說道:“我與蕭大爺帶來寶藍纻絲袍料一件,緞鞋襪一雙,煩你家胡六同張華送去。”鄭三道:“小的同張大叔送去。蕭大爺從前日往大元莊去了。”如玉道:“你去更妥。”于冰又要告辭。如玉道:“長兄再不可如此,我還有要緊話請教。”金鐘兒接說道:“我們原是下流人家,留冷大爺,就是不識高低。今日光已落下去,此地又無店住客;和溫大爺長談,最是美事。“玉磐兒也道:“我們有什麽臉面?千萬看在溫大爺面上罷。“于冰大笑道:“今日同席,皆我萬年想不到事。你兩個相留,與溫公子不同,我就在此住一夜罷。”如玉方才歡喜。于冰道:“公子年來,氣運真是不堪,未知將來還有甚麽事業要做?”如玉道:“在老長兄前,安敢不實說?小弟于富貴功名四字,未嘗有片刻去懷,意欲明年下下鄉場,正欲煩長兄預斷。”于冰道:“科甲二字,未敢妄許。若講到功名富貴,公子自有一番驚天動地的施為。異日不但拜相,還可位至公候。”如玉大笑道:“長兄何苦如此取笑人?”于冰正色道:“我生平以相面為第一藝,嘗笑唐峰柳莊論斷含糊。細看公子氣色,秋冬之間還有些小不如意;明年秋後,必須破財,見點口舌,過此即入佳境。若欲求功名富貴,必須到遠方一行。”如玉道:“小弟久欲去都中走走,未知可否?”于冰道:“都中去更好。”如玉道:“幾時起身為吉?”于冰道:“日子不必預定。公子幾時到極不得意處,那不是起身的時候了。到那裏不必你尋我,我還要尋你,助你之一臂之力,保管你吐氣揚眉。”如玉大喜相謝;又問富貴功名,到都中怎樣個求法。于冰道:“臨期自有意外際遇,此刻不必明言。”玉磐、金鐘兒也要求于冰相相面,于冰都說了幾句興頭活。
四人坐談到定更時,如玉笑道:“老長兄正人君子,小弟有一穢汙高賢的言語,不知說得說不得?”于冰道:“你我知契,就說得不是何妨!”如玉道:“長兄遊行天下,這情翠偎紅的話,自然素所厭聞。今晚小弟欲與長兄破戒,教這玉磐姐陪伴一宿,未知肯下顧否?”于冰道:“我正有此意。只是一件,我與這玉卿無緣,你若肯割愛,到是這金姐罷。”如玉大笑道:“長兄乃天下奇人,金姐恨不得攀龍附鳳。但風月場中,說不得戲言。”于冰正色道:“我從幾時是個說戲言的人?”如玉見于冰竟認真要嫖,心中甚是後悔自己多事。又因于冰是他最敬愛的人,就讓他一夜,也還過得去。又笑向金鐘兒道:“你真是天大的造化!”金鐘兒偷瞅了如玉一眼,隨即也不說了,也不笑了,做出許多抑郁不豫之態。于冰但微笑而已,向如玉道:“我一生性直率,既承公子美意,便可早些安歇,明日還要走路。”如玉道:“極好。”于是一同起身,到庭屋院來。如玉又暗中安慰了金鐘兒幾句。金鐘兒道:“你也該達知我父親一聲。”如玉道:“我自然要說。”
于冰走入東房,只見簾幕垂紅,氍毹鋪地,擺列著桌椅箱櫃,字畫滿墻。坑上堆著錦被,爐內偎著名香,甚是幹凈。玉磐兒告辭去了。如玉還在炕上坐著說笑。于冰道:“公子請罷,我要睡了。”如玉方才出去。于冰將門兒關閉,親自從炕上拉過被褥來鋪墊,將衣服鞋襪,都脫在炕後,往被內一鉆,向金鐘兒道:“我先得罪你罷。”金鐘兒笑道:“只管請便。”心中思忖道:“這姓冷的這般情急,必定床事上利害。若承受不起,該怎處?”
要知這金鐘兒,是個最有性氣、可惡至極的婊子。第一愛人才俊俏,第二才愛銀錢。他若不願意的人,雖殺他兩刀,他也不要。鄭三家兩口子,也無如他何。只因他看于冰衣帽雖然貧寒,人物清雅風流,強似如玉四五倍。看年紀又不過三十內外人。只因知道他不能久留,溫如玉是把長手,所以頭前才做出許多不願意的光景,捆縛如玉。究竟他心上,急願與于冰款洽。今見于冰先睡了,他便連忙在妝臺前,拂眉掠鬢,卸卻管環;在後炕換了睡鞋,將衣服脫去,喜喜歡歡的鉆入被來。只見于冰面朝上睡著,不言不動。先用手在胸前一搭,覺得冷如冰鐵;又往肚上一摸,也是如此;推了推,也不言語;仔細一看,見于冰嘴內流出水來,心上甚是怪異,急急的問道:“你是怎麽樣?”只見于冰大睜著眼,只往頂棚上看。連忙又用手推搖,聽得肚內響動起來。少刻,見于冰將嘴一張,有碗口粗細一股水,從日內咕突突冒將出來,嚇的金鐘兒神魂俱失,也顧不得穿褲子,披上衣服,跳下炕來,將門兒開放。一邊往外跑,一邊大叫道:“你們快來!冷大爺不好了。”眾人還都未睡,一齊跑來問道:“是怎麽?”金鐘兒用手向房內指道:“你們快看去,了不得了!”眾男女搶人房來看視,不見于冰,止見被內高起,像個有東西在內。忙用手掀起一看,原來是他家庭屋桌上擺著的大藍花瓶,有三尺余長,睡在褥子上面;將一床被褥,被水內外濕透。
金鐘兒急撾著穿褲子,然後從頭至尾,說了一番。一家兒大為驚怪,把一個溫如玉樂得拍胸鼓掌,不住的哈哈大笑。金鐘兒道:“不知從那裏領來一個妖魔,將我一床好被褥壞的停停當當,還不知笑的是什麽?”如玉越發大笑道:“壞了你的被褥,我賠你的。我今日見他答應著要嫖,我就疑心他不是這樣人。不想果然。”說罷,又大笑起來。鄭三道:“快打燈籠,尋不尋,藏在那裏去了。”如玉道:“不用尋,我知道他去了。“鄭三道:“大門鎖著,他往那裏去?”如王笑道:“你這幾間房屋門戶,算了甚麽?”就將于冰在他家如何頑耍戲法,如何從大磁罐內走去,今日替換一個花瓶,不過是他唾了一口的本事,值得甚麽?說罷,又笑起來。眾男女聽了,皆吐舌驚奇。鄭三道:“大爺該早和我們說知,像這樣奇人,該另外加敬才是。”金鐘兒道:“還加敬什麽?你們只看,把炕上的氈也濕透了。就是會耍戲法兒,也不該這樣害人。我又沒得罪了他。“如玉越發笑的不止。鄭三道:“你們同我來,到底要大家尋尋。”于是打了燈籠,先照庭內。見正面花瓶,果然不見了;幾枝蓮花,也丟在了地下。又裏外尋找了個遍,那裏有個冷于冰的影兒?一家子見神見鬼,吵亂了半夜方歇。
正是:螢火休言熱,冰蟲莫語寒。
第四十五章 連城璧誤入驪珠洞 冷于冰奔救虎牙山
詞曰:
遊賞卻逢魔,肯把清操羨綺羅?勘破個中情與事,叱喝何懼,此身受折磨。
救友遇仙客,聊借謙抑作解和。指授天罡著落處,情多一任,朝夕細揣摩。右調《南鄉子》
話說冷于冰將花瓶移入金鐘兒被內,借水遁出了試馬坡,頃刻即到了瓊巖洞門口。用手一指,門兒大開,走將入去,大叫道:“連、金二位賢弟那裏?”叫了幾聲,不見答應。于冰道:“想是兩人都睡覺麽?這如何修得成?”走到石堂內,見有幾件衣服,丟得東三西四。忙到後洞看視,米也沒一粒了,只有繩索、斧頭等物,心上甚是驚詫。回到前堂坐下,思想了一會,大聲長嘆道:“我雲來霧去,看望他們最易,何必拘定三年?此必是出洞砍柴取水,被異類傷了性命;或因米盡,到別處去就食。”不由的滿懷痛悼,淚滴衣襟。又想道:“或者是他們受不得清苦,下山另做事業。”又想:“金不換還有二三分信不過,那連城璧是個斬頭瀝血的漢子,斷不至壞了念頭。“思來想去,心上甚是不寧。猛想到碧霞宮、玉皇廟二處,立即差超塵、逐電,分行查報。
等至五更後,兩鬼先後回覆。言細問各山廟上神,從未見他二人行走。逐電道:“小鬼回來時,遇本地山神,問知連城璧數日前還在山前山後來往,近日未見行走。”于冰道:“如此說,城璧性命還在。”收了二鬼,算計找尋地方。直到天明,猛擡頭見石堂左壁上隱隱有些字跡。急忙走到墻下一看,原來山中無筆墨,乃是用石頭在石墻上寫的。于冰目力雖佳,昏夜那裏看得見?只見上寫道:
弟等從嘉靖某年月日,在此洞與大哥分首,至今苦歷寒暑三十九個月。大哥原說米盡即來,今未盡四個多月,日食草根、樹皮,總不見大哥來。是立意絕我二人也!本月初六日,金三弟出洞,尋取食物,不知所之。弟在本山前後,找尋四日,杳無蹤跡。大要為虎豹所傷,言之肝腸崩裂,痛不欲生。今留弟一人,甚覺淒涼不過,于本月十一日出洞,去湖廣衡山,尋訪大哥。又恐大哥無意中遊行至此,故于兩邊石墻上,各寫此話。下寫“弟城璧頓首”。于冰看罷,一喜一愁。屈指打算:“本日是七月二十一日,城璧才去了十天。我且去衡山找尋。若金不換改了念頭,不別城璧而去,此人尚何足惜!”想罷出洞,。用符咒封了洞門,架雲光飛上太虛。
再說連城璧自出瓊巖洞後,他獨自便赴衡山。喜得他修了三年有余,精力日增。講到凝神煉氣,他真是百倍純篤,因此他三五日不吃不饑,即多食亦不甚飽。他只七八天,便到了武昌,還要隨處遊玩山水。
一日從虎牙山下經過,心裏想道:“我何不人此山遊走一番,也是出家人分內事。”一步步走上山來。起初離川面相近,還有些人家;兩三天後,便通是些層嵐峭壁,鳥道深溝。這是七月盡間時候,山中果食甚多,隨地皆可飽食。又仗著有于冰傳授護身、逐邪二咒,每晚或在山灣,或在大樹下打坐。那日早間,攀藤附葛,走過了四五處峰頭,見山峰下一條路徑,甚是奇異:一株桃,一株柳,和人栽種的一般。又走了一會,見前面方方正正一塊山地,四周圍都是異樹奇葩,參差掩映;禽聲鳥語,啼喚不休。即至走到中間。見半山坡中,有一個洞門,半開半閉。城璧作念道:“這裏面必有神仙。我修行六七年,或者今日得遇高人,亦未敢定。”走到洞門前,向裏一望,覺得黑洞洞的,一無所有。又聽了聽,裏面的風聲、水聲,與雷鳴、牛吼相似。不敢輕易入去,折了一枝大樹條,用手探下去,試著不過三尺多深,就是平地。城璧本來膽氣最大,今又修煉了這幾年,越發膽氣大了,將身子向洞口中一跳,用腳踏了踏,都是些石頭臺階;走了下去,聽得風聲更大,又像有水來的光景。再聽時,澎湃擊搏之聲,甚是驚人。又走了幾步,都是上去的臺階;摸摸揣揣,上有二丈余高,方是平地,覺得冷氣逼人。隱隱見前面有碗口粗細一個亮孔。走了半裏多路,方到跟前,原來也是個洞門。不想那風聲、水聲,都是這個門子裏送出去的。走將出去一看,原來另是一個天地。對面有白石橋一座,橋下從西往東,流著一股水,不過有五六尺寬。過了橋,西邊一帶,松柏森列。低頭覷了覷,見裏面有石墻攔阻,並無道路。東邊有一條石砌的闊道,花木成行,看去灣灣曲曲,又不知通到那個地界。正中間,有兩扇石大門,石門內立著招涼石屏風一架。城璧道:“我且入這中門去。”
走入門內,轉過石屏,見院子甚寬大。兩傍各有幾間石房,房子也與別處洞房不同,上面都有石窗欞,裱糊著紅紗綠紗不等。門上珠簾掩映。石房外面,盡是石攔幹圍繞,雕刻著山水人物,甚是精巧。院內有大樹兩株,樹葉盡皆金色,其大如鬥。樹頭上雲蒸霧湧,似有神物棲止。正面大石殿三間,中間楷書大字,鐫著“驪珠似府”。窗欞槅扇,俱皆玲瓏透露,倒垂著翠羽明簾,甚是華美。城璧聽了聽,寂無人聲。于是大著膽子,先走入正殿內一看,見四面懸著八粒明珠,各有一寸大小,大抵皆靈蚌神胎,編星照乘之類;晶瑩閃爍,可與日月同明。正面擺著水波紋大天青石幾案一張,上面懸著一軸麻姑畫,畫的風鬟霧鬢,瀟灑多姿。兩邊掛著赤英石對聯一副,字若蝌蚪之形,一個也識不得。幾案前有攀龍乾碧羅漢石床一枝,床上鋪著五彩洋絨緞褥,有一尺余厚。床前一張大雪木方桌,桌上放著一個紅玉石新玉舊做碎碾轉枝蓮茶盤兒,茶盤內有銀晶茶盂四個。桌子兩傍,放著玄山石椅四把,也鋪著洋絨墊兒。東邊又是一枝八板七寶轉關床,床架上鮫綃帳慢,斜控著一對玳瑁鉤兒。西邊墻腳下,又是一張雕刻瑤葉石長條幾,幾上擺列著寶鑒金鉉珊瑚樹、楠榴盤等物。墻上一幅大橫條,畫著一條烏龍,婉蜒白雲之內;雙睛回視,渤渤欲生。城璧看了,心下沈著道:“瓊宮貝闕,美玉明珠,原是神仙享用的,只是這鶴綾鴛綺的被褥,卻太艷麗些了。”走下來,到各房中看視,見箱櫃桌椅,盆碟碗罐,凡人世間所應用者,無物不備。吃食東西有青精玉悄、腹腴鶴跖,酒有酴醿、桑落、椒桂、浮羅,無限珍品之物。外面背陰墻上,掛著許多山禽、野獸、鱗介之屬。城璧心疑道:“神仙們吃酒則有之,難道神仙也吃肉麽?仔細看來,此地絕非佳境,不如早出去罷。”又瞧了瞧,西邊還有個小門兒,大要通著後洞。
正欲出去,猛聽得洞外有笑語之聲,連忙回來,跑入一間小些的石屋偷看。只見四對絳紗燈相引,是為洞外黑暗之故。中間兩個美人:一個有三十四五年紀,生得修眉鳳目。檀口朱唇,裊裊婷婷,大有韻致;後邊一個,生得更是齊整,年約十八九歲,蛾眉星眼,玉齒朱唇,面若出水芙蓉,身似風前弱柳,湘裙飄蕩,蓮步移金,真是千般婀娜,萬種妖饒。兩人還是古來妝束,頭挽玲瓏蛇髻,身穿大袖綃衣;跟著三四十個侍女。洞後又出來四五十婦女,嘻笑迎接。覺得蘭麝冰桂之香,透入肺腑。須臾,兩個婦人到殿內去了,侍女卷起珠簾。見兩人東西對坐,敘談閑話。只見那少年婦人,雖是說笑,眉目間常帶些猶豫不足之態。又聽那中年婦人說道:“妹兒要放開懷抱。你的事就是我的事。若說尋個肉眼凡夫,何難千千萬萬?若尋個有仙風道骨的配合,原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。況又要好人才,好漢仗。十全的能有幾個?日前我到安仁縣舍利寺,看望賽飛瓊的女兒梅大姑娘,他竟是個有誌氣的娃子。因他母親被雷火珠打死,他時時要報仇,題起來便兩淚千行。只因那冷于冰的本領,越發大了,他無可奈何。近來梅大姑娘訪知他和個猴兒,叫猿什麽,我忘記了名字,在湖廣衡山修行;又說他渡了兩個人,一叫連城璧,一叫金不換。”城璧聽畢,說道:“罷了,不但走到妖精巢穴內,且還是我們的仇家。”
再聽那中年婦人道:“這三個人的人才,還要算冷于冰為天下第一。他生得眉清目秀,齒白唇紅,不但古來的衛玠、潘安不如他,就是《西廂記》的張生兒也差他幾分。其次連城璧的人才也不錯,說他身材長大,一部上好的連鬢黑須,蠶眉河目,氣宇軒昂,站在人前,實算得個英雄丈夫。惟有那金不換,身材瘦小,帶著些小家子頭臉,是個無用的囚貨。”那年少的婦女道:“姐姐何以知道這般詳細?”中年婦人道:“梅大姑娘不過知道他們的名姓。惟有山東泰山碧霞元君廟後,有個懸崖洞,洞裏住著我個新結拜的妹兒,叫做飛紅仙子。一月前,我到他那裏閑坐,他說:三年前冷于冰等三人,在泰山元君廟內,住了許久。這幾年冷于冰不知那去了。連城璧和金不換,俱搬入泰山瓊巖洞修行,時常出洞外打柴取水。他說起這連城璧,愛的他眉歡眼笑,只是怕惹下冷于冰,不敢下手。我這幾月,見妹兒無情無趣的,更比素年心緒不寧,我怕你思索出病來,已立定主意,在兩三天內,就到瓊巖洞走遭。若是遇著冷于冰,將他同連城璧一總拿來。我將冷于冰讓你,留下連城璧與我,我也學你們少年,風流風流。若是遇不著冷于冰,將連城璧與你成就好事,也是我和你同胞姐妹一場,聊盡點手足之情。就是金不換,也有用處。白天裏著他掃院擔水,晚間任憑眾女廝們解渴。”連城璧聽了,嗟嘆道:“人家還要去拿我,我就自己送上門來,真是晦氣!”
又聽得那少年女人說道:“姐姐這話,真令人感謝不盡。只怕那冷于冰本領利害,也是枉用心機。”那中年婦女冷笑道:“我聞得這冷于冰手內,只有一雷火珠。別人怕他,我何懼之有?”那年少婦女聽了,方才眉舒柳葉。唇綻櫻桃,喜恰恰的笑將起來。又聽得殿傍一個婦人說道:“二位公主適才的話,都是就難避易,尋著和人惹氣事。普天下俊俏郎君何止千百,只用二位公主,到人世走走,就可尋好幾個來,何必定要冷于冰這些人?若不動幹戈,他豈肯輕易順從?“那中年婦人笑道:“你這丫頭,曉得甚麽”世間俊俏人固多,拿他來最易;奈他到我們手內,命運不長,多則兩個月,少則二十余天,就精竭力盡,成了無用之物。這還是稟賦最強壯的。若是薄弱人,不過十日半月就死了。除無濟于事,反著人添許多抑郁悲悼。這冷于冰等,都會凝神煉氣,鎮固元陽,至平常也可支撐七八年,何況他們俱有些仙風道骨,就是老大王巡行到此,看見了,也像他個女婿,方顯得俺姐妹們不肯失身匪人。“又一個侍女道:“今日二公主方見點笑容。月前泡下一橝兒琥珀光,顏色甚是鮮艷。今日裏婚姻有望,該和大公主暢飲一番。”那少年婦女道:“我正有此意,到被這丫頭說著。”眾婦女聽得要吃酒,一個個東西奔走起來。連城璧道:“好了,我看這些婦女,十有八九是些狐子。狐子們最好吃酒,吃起來不醉不止。等這兩個有本領的醉了,量這百十個狐娃子,也還不是我的意思。我要走,他們也攔擋不住。”
正鬼念著,兩個侍女走來。連城璧道:“不好。”瞧了瞧,並沒個藏躲處。那兩個侍女掀開簾子入來,看見了城璧,叫喊起來,說屋裏有了生人了。只見眾婦女跑來,將簾子拉去,七聲八氣的亂吵。少刻,見那中年婦女走來,將城璧上下一看,大笑:“妹兒快來,不想你的姻緣在這裏了。”說罷,問城璧道:“你是那裏人?“城璧到此困地,也無法回避,只得朗應道:“我是山下樵夫,因迷失道路,誤走到此。”那中年婦女又問道:“你叫甚麽名字?”城璧道:“我叫陳大。”那婦人笑道:“陳大也罷,陳小也罷,既然到此,就是天緣。這間屋子,也褻瀆貴體。”城璧想道:“既然被他們看見,就在這間屋內鉆一年,也不是個了局。”旋即大模大樣走出,來到正中殿上坐下。那些婦人們四面圍繞,沒一個不喜笑盈腮。
那中年婦人道:“你可認得冷于冰麽?”城璧道:“我不曉得什麽冷魚精。我是個山下窮人,一家兒指我度日。只求夫人放我回罷。”那中年婦人道:“你歸心既切,我也不好留。你去罷。”城璧大喜,別了婦人。走到洞門前一看,見鐵棍中穿,上著兩道大鎖,插翅也飛不出去。只得回來說道:“洞門封鎖,出去不得,還求夫人開脫。”那中年婦人笑道:“客人請坐,容我細說。”城璧只得坐下。
那婦人道:“我是錦屏公主。”又指著那少年婦人道:“他是翠黛公主。我們都是西王母之女,因為思凡,降謫人間,在此山數十年,從未遇一佳士。我看客人,神氣充滿,相貌魁梧,必系大有福命之人。今欲將我這仙妹,與你配合夫妻。這必是你世世修為,才能得此際遇。”城璧道:“我是福淺命薄之人,安可配西王母的女兒?你只開了門,讓我出去,便是我的福。”那婦人道:“體說這一層門,就是你來的那一層門,已用符咒封固,便是真仙也入不來、出不去。你到要把走的念頭打歇,匹配婚姻要緊。”城璧道:“我沒見個神仙還急的嫁人。”那婦人道:“你說神仙沒有嫁人的事麽?我數幾個你聽:韋夫人配張果,雲英嫁裴航,弄玉要了蕭史,花蕊夫人配了孫登,赤松子攜炎帝少女飛升,天臺二仙姬留住劉晨、阮肇,難道不是神仙嫁人麽?”城璧道:“這都是沒考證的屁話。”只見那少年婦人將一把泥金扇兒,半掩半露的遮住粉面,又偷的送了城璧一眼,然後含羞帶愧,放出嬌滴滴聲音說道:“招軍買馬,要兩家願意,既然這客人不肯俯就,何苦難為人家?姐姐不如放他去罷。”城璧道:“這幾句話,還像個有點廉恥的。“那中年婦人怒說道:“只我是沒廉恥的?你這蠢才,我也沒閑氣與你講論。”吩咐左右侍女:“快設香案,拉他與二公主拜天地。”
眾婦女隨即安排停當,請城璧出殿外行禮。城璧大怒道:“怎一窩子都是這樣無恥?我豈是你們戲弄的人麽?”那中年婦人道:“你們聽他好大口氣,到是我們無恥。他不知是個什麽貴品人,便戲弄不得他。”于是笑盈盈站起,將那少年婦人扶住道:“起來,和他拜天地去。這是你終身大事,到不必和他一般見識。”又向眾婦人道:“把這無福頭也拉起他來。“眾婦女聽了,一個個喜喜哈哈,把城璧亂拉亂推起來。城璧大怒,輪動雙拳,將些婦女們打的頭破唇青,腰傷腿折。那中年婦人跑出殿外,罵道:“不識擡舉的野奴才,你敢出殿外來?“城璧大喝道:“我正要摔死你這淫婦!”說罷,將身一縱,已跳在臺階下面。婦人忙將一個紅絲網兒向空中一擲。在手不過碟兒大小,一擲起便有一間房大,向城璧頭上罩下來。城璧急用兩手招架,已被他渾身套住。婦人把繩頭兒一抽,城璧便立腳不住,和倒了金山玉柱的一般,跌翻在地。眾婦女搶來擒拿。城璧在網內不能動搖,猛想起于冰傳的逐邪咒,暗念了一遍。眾婦女顛顛倒倒,奔避不暇。那中年婦人笑道:“我到看不出,他肚中還有兩句’春秋’哩!”說著,也念誦了幾句;將城璧一指,隨即輕移蓮步,用右手將城璧一提,到了後洞,吊在一大石梁上,笑說道:“你幾時回心轉意,我便饒你。”說罷,到前殿,向他妹子道:“此人面色上竟有些道氣。看須眉身體,十二分是連城璧無疑。但不知他怎麽便與冷于冰離開,今日又到我們洞中。明日妹兒親去和他一說,他見了你,定與我大不相同。”
再說冷于冰在雲路中行走,猛聽得背後有人大叫道:“冷賢弟何往?”于冰吃驚道:“雲路中是誰呼喚我?”急回頭一看,心中大喜,原來是桃仙客。兩下裏將雲頭一會,于冰舉手道:“與師兄一別,二十年來,時存渴思;今日相逢,真是意外榮幸。”仙客也舉手道:“你我安仁縣分袂,屈指也是好些年月。賢弟誌誠精進,功夫已到六七,真令人可愛可敬!”于冰道:“敢問師兄閑遊何地?”仙容笑道:“我那裏比你?一刻也不敢閑遊。今奉師命,因連城璧在虎牙山有難,恐你查訪繁難,著我傳諭于你,星速救應。”于冰大驚道:“未知他有何難?”仙客道:“他原欲去湖廣衡山尋你,路過虎牙山,誤人驪珠洞,被兩個母狐精兒強逼成親。他堅執不從,已捆吊了四天四夜。若再返幾天,恐有性命之憂。祖師吩咐:你這一去,不但有益于他,亦且大有益于你。又念你苦修二十余年,尚未改換儒服;今賜你道衣道冠,絲滌雲履。”說罷,將一包袱遞與于冰。于冰道:“雲中不能拜受,奈何?”仙客道:“我回去替你說罷。”于冰道:“沒聽得祖師曾說我有過犯否?”仙客道:“祖師到深喜你是個上進之士,只是嫌你的功德少些。過犯的話,從未說起。”于冰道:“小弟毫末道行,為日甚淺,不知修行二字,以何者為功德第一?”仙客道:“玄門一途,總以渡脫仙才,為功德第一。即上帝亦首重此。若你渡的連、金二人,也還不失為守正之士。只要他們步步學你,就有好處。其次莫如救濟眾生,斬除妖逆。你在平涼放賑,歸德殺賊,這就是兩件大功德。其余皆修行人分內應為之事。從此要倍加勉勵,不愁不位列上仙。”于冰道:“連城璧有了下落,只是金不換未知存亡,懇師兄示知。”仙客道:“目今金不換現在京中報國寺養病。你救城璧後,再去尋他。”于冰道:“我找著二人後,意欲親去見祖師。但昔年未問明是何山何洞。”仙客道:“在東海赤霞山流朱洞。預知你有此意,著我吩咐:到功程完滿再去可也。”說罷,舉手告別。
于冰亦催雲急行,早到虎牙山地界。將雲頭一按,到山中間四圍一看,見萬峰競秀,疊翠流青。瀑布前灣,有兩行桃柳;中有曲徑一條。于冰道:“此處是矣?”由那曲徑行去,到了洞門前,將火龍真人賜的衣包系在右肩,用手在洞門上書符。只聽得響了一聲,栓鎖落地,其門自開。于冰向洞裏一看,上下昏黑。用慧眼努力一覷,見下面都是臺階,層層皆可步履,止覺得烈風吹面,寒氣逼人。正欲入洞,只見一老道人飛奔而來。頭戴白玉珠箔冠,身穿飛鯨氅,足踏朱舄,矮小身材,須眉如雪,手提一條鳩杖,遠遠的向于冰舉手道:“道見請了。“于冰見他滿臉道氣,知系大有根行之人,連忙還禮道:“老仙師請了。有何見諭?”那道人道:“道兄到此何事?”于冰道:“吾有一道友連城璧,被此洞妖魔困住,特來救援。”道人道:“此洞內妖魔,與貧道有些瓜葛。我今早心神甚是不寧,一蔔始知道兄要至此。誠恐有傷貧道後裔,所以撥冗一來,意欲先入洞內,教戒他們一番,將貴道友送出,兩家各息爭端。未知道兄肯留此情分否?”于冰道:“尊眷屬與弟子何仇?倘邀鼎力周全,弟子即感德不盡。”道人道:“先生稱呼太謙,貧道實當受不起。既承慨允,足叨雅誼。”說罷,一舉手入洞去了。
于冰想道:“這老道人說與洞內妖魔有瓜葛,則這道人不言可知矣。怎他便修煉亦至于此?可知異類亦可做金仙。假如我執意不從,動起殺法來,勝便罷了,如或不勝,豈不自取恥辱?”等了好半晌,見老道人在前,連城璧隨後出來。城璧一見于冰,大是驚喜,連忙跑上前叩拜道:“弟今日真是再生!“于冰用手扶起。城璧正欲訴說原由,只見那老道人向于冰致謝道:“貴道友已完聚,貧道謝別了。”用花袖將洞門一拂,洞門即自行關閉。那道人步履如飛,一直往西去了。于冰向城璧道:“你且略等一等,我和老道人還有話說。“說罷,從後趕來,高聲叫道:“老師慢行,弟子有話說。”那道人站住問道:“先生有何吩咐?”于冰道:“一則要請教老師法號、仙居;二則雖是萍水相逢,長幼之分,禮不可廢,弟子還要送老師幾步。”那道人點頭再四,滿面笑容說道:“先生非火龍真人弟子,冷諱于冰的麽?”于冰道:“弟子正是。“那道人道:“吾乃天狐也,號雪山道人。奉上帝敕命,在上界充修文院書吏,稽查符命、書籍等事。洞中二妖,乃貧道之二女。伊等不守清規,已大加責處。今日來此,還是向本院同輩私行給假片刻,過期恐幹罪戾。貧道細看先生骨氣,內丹已成六七,所缺者外丹一助。再加功百五十年,即無外丹,亦可飛升。你今到敝洞降妖救友,定是有大本領。未知素常所憑何書?”
于冰道:“本領二字,言之真堪愧死!數年前,承紫陽真人賞及《寶箓天章》一書,日夜煉習,始能喚雨呼風,究之無一點道術。”道人道:“此書不過是地煞變化,極人世可有可見之物,巧為假借一時。在佛家謂之為金剛禪邪法;在道家亦謂此為幻術。用之正,亦可治國安民;用之邪,身首俱難保護。費長房、許宣平等,皆是此術,非天罡正教也。我常奉敕,到元始老君、九天玄女、東王公、四大聖處,領取書冊,知之最詳。今歲五月,到太上八景宮,見有《正一威盟錄》一千九百三十部,《三清眾經》三百余部,符箓、丹竈秘訣七十二部,《萬法淵鑒》八百余部,率皆玉匣錦裝,擺列在架上。其余小些部頭,亦有四百部有奇;內有一部,也是錦裝玉匣盛放,上寫《天罡總樞》四字,被吾竊入修文院內,苦于無暇觀覽,又不敢無故送還原處。且同事官吏,日夜出入。此書每發奇光,極力遮掩,猶恐為眾覺查。萬般無奈,將此書偷空送至江西廬山淩雲峰內,外加符咒封鎖。我亦自知罪通于天,收存石峰以內,等候個好機緣,送還原地。不意此書夜放光輝,本年六月間,被翻陽湖一老鯤魚精看破,到淩雲峰下,弄神通,將符箓揭去,連匣吞入腹中,率領眾妖魚,在饒州、九江等地作祟。是我之罪,粉身莫補。只在發覺遲早間耳。此畜修煉五千余年,雷火不能傷,刀劍不能入。我欲親去拿他,又非三五天所能了事。總使原書到手,又該往何處安置?幾欲到老君前自行出首。又慮禍蹈不測,波及二女。將欲傳之二女,伊等又系不安本分之流,反是速他們死期。晝夜愁思,悔恨無及。今見先生忠厚謙謹,必系正大之人。我送你符箓一道,外有戳目針二個,系原插放書中之物。非此符不能開此匣,非此針不能殺此魚也。然此書與《寶箓天章》,不啻雲泥之別。展看時,光可燭天。神鬼妖魔,無不爭取。先生得手時,須嚴行防備,看玩一年後,可代吾叩懇火龍真人,轉求東華帝君,在老君處求情,將此書繳還八景宮。倘邀垂憐,吾即可以免大禍矣!慎之!慎之!”說罷將符針取出,遞與于冰。
于冰大喜,拜謝道:“弟子叨此大惠,何以報德?”道人道:“貧道一生,止有二女,就在此驪珠洞內。禽犢之愛,時刻縈心;又無暇教訓他們,歸于正果。先生若有余閑,可傳與伊等些道術;再不時替貧道叱責,使其永絕邪念,安分修為;異日得至貧道地位,即先生再造之恩也。“于冰道:“此弟子歡心鼓舞、樂于玉成者。老師今後只管放心,都交在弟子身上。若二位令愛無成,便是冷于冰負心忘本,為天地不容。”道人心中大悅,且感且謝道:“吾今日付、托兩得之矣。只是老師、弟子之稱,聞之惶恐靡寧。將來位列金仙時,不鄙薄我輩,算一知己朋友,即叨光無既。百五十年,不過瞬息。我在通明殿下,紫玉階前,拭目看先生受職仙班也。說罷,舉手作別,飛入太清去了。
于冰回來,城璧道:“大哥與這道人可是舊交麽?”于冰道:“系初會。”城璧道:“初會怎說這半天話。”于冰道:“也不過是閑話投機,便費了功夫。”城璧便訴說與不換分離,到此洞被二女逼親、擒拿、捆吊,適才那老道士如何釋放、如何痛罵二妖。于冰聽了,道:“你見美色不亂,就是大根腳、大可有為處。好!好!足令愚兄敬服。刻下金不換在京都報國寺害病,我和你同去尋他。城璧道:“大哥何以知道兄弟在此,金不換在都中?”于冰道:“我在雲路中遇著桃仙客,他奉火龍祖師法旨,著我到此地救你,並說與不換下落。”城璧聽了,又喜又感,望空叩謝。城璧又道:“那日不換出洞,尋取食物不回,我以為必教蟲虎傷生,怎麽他就跑到都中報國寺去?”于冰道:“連我也不曉得。我且試試你架得雲架不得。”說著,將城璧右臂捉住,輕輕提起,有二尺高下,大喜道:“老弟血肉之軀,已去了幾分,竟可以攜帶的了。”旋換左手扶在城璧腋下,囑咐道:“莫要害怕。”于是口誦靈文,須臾煙霧旋繞,喝聲“起”!兩人同上青霄,向都中飛馳。
正是:救友逢奇士,軒轅道可傳。
(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