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繼續講《古文辭類纂》,一起來學序跋文。
序跋
現代許多書也都有序,各位應該都見過,序就是寫在書或詩前面的文字。跋則相反,是寫在書或詩後面的文字。這類文體的功能是簡練地介紹某作品的內容,以及為何要寫某作品等。有的是作者自作,有的是為別人而作。
寫序、跋,就算稍微「跑題」也沒關係,比如歐陽修〈釋祕演詩集序〉、〈江鄰幾文集序〉,很大篇幅都並非介紹或評論作品本身,寫得很自由。大家之作往往不落俗套,無論古今,文章都無定法,說有法是指基本的要求,如「言有物」且「言有序」,而不是提倡像套模板一樣的寫法。若以死板的眼光看待〈江鄰幾文集序〉,可能會吐槽歐陽修寫偏題了,其實不然。
《古文辭類纂》是這樣介紹序跋類的:「序跋類者,昔前聖作《易》,孔子為作〈繫辭〉、〈說卦〉、〈文言〉、〈序卦〉、〈雜卦〉之傳,以推論本原,廣大其義。《詩》、《書》皆有《序》,而《儀禮》篇後有《記》,皆儒者所為。其餘諸子,或自序其意,或弟子作之。」
序跋類源於經,孔子為《易經》作的《易傳》是序跋文體的始祖,且《詩經》、《尚書》均有序,《儀禮》篇後的《記》可視為跋。
明人所繪孔子像(圖:公有領域)
《古文辭類纂》又云:「不載史傳,以不可勝錄也。惟載太史公、歐陽永叔表志序論數首,序之最工者也。向、歆奏校書各有序,世不盡傳,傳者或偽,今存子政〈戰國策序〉一篇,著其概。其後目錄之序,子固獨優已。」
姚鼐在編選時一般不選經、史之文,但也選錄司馬遷《史記》、班固《漢書》、歐陽修《新五代史》中的序、論,如〈十二諸侯年表序〉、〈六國表序〉、〈漢諸侯王表序〉、〈五代史宦者傳論〉等。並非只有標題含「序」、「跋」的才算是序跋文。
另外,劉向、劉歆校書之後寫的序也屬於序跋類,但真偽難辨,姚鼐治學很嚴謹,因此只從中選錄劉向〈戰國策序〉。
序跋中還有一類目錄序,劉向、劉歆以後,寫得最好的人當屬曾鞏。
序跋文應該先學哪幾篇呢?沒有固定的答案,以下是個人建議,謹供參考。
偏學術方面,司馬遷〈十二諸侯年表序〉等史書中的序,建議都讀一讀。其次是劉向〈戰國策序〉,《古文辭類纂》評曰:「此文固不若〈過秦論〉之雄駿,然沖溶渾厚,無意為文,而自能盡意」。再往下,歐陽修〈五代史職方考序〉與〈五代史伶官傳序〉寫得極好,《古文辭類纂》引用茅坤評語稱:「數十年之間,易世者五,其所當州郡分割,畫次如掌。」(評〈五代史職方考序〉)曾鞏〈書魏鄭公傳〉亦佳,《古文辭類纂》評曰:「其言深切,足以感動人主,又繁複曲盡而不厭,此自為傑作。」
偏生活方面,推薦韓愈〈荊潭唱和詩序〉、柳宗元〈愚溪詩序〉、歐陽修〈釋祕演詩集序〉。《古文辭類纂》對〈釋祕演詩集序〉如是評價:「多慷慨嗚咽之音,命意最曠而逸,得司馬子長之神髓矣。」
柳宗元(圖:公有領域)
篇幅有限,我不能全講,於是選柳宗元〈愚溪詩序〉與諸位一同賞析。
柳宗元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。提及唐代古文成就最高之士,世人很容易想到韓愈、柳宗元,「韓柳文章李杜詩」可謂是唐代文壇的代表。柳宗元尤善山水遊記,堪稱臻於此類文章的最高峰,茅坤曾說:「夫古之善記山川,莫如柳子厚。」以後我還會講到他的「永州八記」,這幾乎是學文者必讀的名篇。〈愚溪詩序〉雖不屬於山水遊記,但也是對當地景物感發之作。
他能有如此文學成就,既是幸,也是不幸。說不幸,是因為他的佳作離不開貶謫的沉痛遭遇。年輕氣盛的柳宗元力圖振興國家,革除弊政,在禮部員外郎任上以筆代劍,支持以王叔文為首的改革派。可惜永貞革新以失敗告終,改革派的主力「二王八司馬」均遭貶斥,柳宗元就在其中,他被貶為永州司馬。這是他人生中的巨大轉折點,美夢與壯志至此破碎。《新唐書》記載:「既竄斥,地又荒癘,因自放山澤間,其堙厄感鬱,一寓諸文,倣離騷數十篇,讀者咸悲惻。」其痛苦愁鬱可想而知。
可是,當你品讀他的文章時,感受到的不僅有鬱抑,還有與之相反的愜意。他筆下的山水優美獨特,追隨其文字,彷彿走進另一個世界。他並非忘掉了苦,而是苦中作樂,聊以山水慰藉。你會在他的文章中感受到物我合一的境界,如〈始得西山宴遊記〉所云:「心凝形釋,與萬化冥合。」以及〈愚溪詩序〉所云:「以愚辭歌愚溪,則茫然而不違,昏然而同歸,超鴻蒙,混希夷,寂寥而莫我知也。」他和世間每個人一樣,都要上人生的必修課——如何面對逆境。人一生追求的太多,失意也太多,可能一次碰壁後就再也無法實現理想,在煎熬的餘生中,該怎樣度過?雖然失意,你卻可以看到得意時看不到的風景。人一生中,即使許多事都未學會、未做好,也沒關係,我們最需要學會的是放過自己。別人都不懂你,也不要緊,你仍可以在大自然中找到一個融洽的世界。
柳宗元找到並打造了獨屬於他的世界。他在永州城郊發現一條冉溪,將它改名為愚溪,並作《八愚詩》,〈愚溪詩序〉就是為這些詩寫的序。他給這條小溪取如此難聽的名字,是否因為他討厭它呢?非也。〈愚溪詩序〉說:「余以愚觸罪,謫瀟水上。愛是溪,入二三里,得其尤絕者家焉。古有愚公谷,今予家是溪,而名莫能定。土之居者猶齗齗然,不可以不更也,故更之為愚溪。」
這裡的其他景物也因他而得了愚名,有愚丘、愚泉、愚溝、愚池、愚堂、愚亭、愚島。他寫道:「愚溪之上,買小丘為愚丘。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,得泉焉,又買居之,為愚泉。愚泉凡六穴,皆出山下平地,蓋上出也。合流屈曲而南,為愚溝。遂負土累石,塞其隘,為愚池。愚池之東為愚堂,其南為愚亭。池之中為愚島。嘉木異石錯置,皆山水之奇者,以余故,咸以愚辱焉。」柳宗元是寫景高手,此段簡潔的文字將諸景物的位置和距離都介紹得清清楚楚。
(圖:Adobe Stock)
他說自己以「愚」字辱沒此溪,之後卻說,稱此溪為愚溪也是可以的,為什麼呢?他解釋道:「夫水,智者樂也。今是溪獨見辱於愚,何哉?蓋其流甚下,不可以溉灌。又峻急,多坻石,大舟不可入也。幽邃淺狹,蛟龍不屑,不能興雲雨。無以利世,而適類於余。然則雖辱而愚之,可也。」說愚溪「無以利世」,既是嘲溪,亦是自嘲。
寫到這裡,自然就從溪引向人事,下文寫道:「寧武子『邦無道則愚』,智而為愚者也;顏子『終日不違如愚』,睿而為愚者也,皆不得為真愚。今余遭有道,而違於理,悖於事,故凡為愚者,莫我若也。夫然,則天下莫能爭是溪,余得專而名焉。」
寧武子是春秋時衛國的大夫寧俞,孔子曾說:「寧武子,邦有道則知,邦無道則愚。其知可及也,其愚不可及也。」當國家危亂時,寧武子表現得像愚人,而這種愚實際上是美德與智慧。顏子指顏回,孔子的弟子。他聽孔子講課,只是默默接受道理,整日沒有反問,看似愚,其實已在言行中付諸實踐,這是真正的智慧。寧武子和顏子均為似愚而非愚的人,柳宗元拿他們做對比,說自己與他們不同,是真正的愚人,世上沒有比自己更愚蠢的。他為何這樣自嘲呢?「遭有道,而違於理,悖於事」,遇到政治清明的時代,國家有道時,卻做出與事理違背的行為。這是正話反說,並非真的認為自己的政治主張錯了,也並不後悔因推動改革而得罪權貴。他又說:「天下莫能爭是溪,余得專而名焉」,意思是只有他最配愚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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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一段是全文的高潮,轉而一揚,曰:「溪雖莫利於世,而善鑒萬類,清瑩秀澈,鏘鳴金石,能使愚者喜笑眷慕,樂而不能去也。余雖不合於俗,亦頗以文墨自慰,漱滌萬物,牢籠百態,而無所避之。以愚辭歌愚溪,則茫然而不違,昏然而同歸,超鴻蒙,混希夷,寂寥而莫我知也。於是作《八愚詩》,紀於溪石上。」
柳宗元說,愚溪並非一無是處,他亦然,雖與世俗不合,卻還能以文章安慰自己,寫盡世間萬物。以愚辭歌詠愚溪,非常適合,樂在其中。鴻蒙指開天闢地前的混沌狀態;希夷是道家虛空玄妙的境界,出自《老子》:「視之不見名曰夷,聽之不聞名曰希。」柳宗元創造了自己的精神世界,超越鴻蒙之外,與希夷融為一體,寂靜中無人知他,也不求別人知。因而作《八愚詩》,記在溪邊石頭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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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文有兩大特色:(1)以「愚」字貫穿全文。胡懷琛將此文筆法歸類為「一字立骨法」;(2)抑揚反覆,曲折跌宕。林雲銘評曰:「忽尋出一個愚字,自嘲不已,無故將所居山水盡數拖入渾水中,一齊嘲殺。而且以是溪當得是嘲,己所當嘲,人莫能與。反覆推駁,令其無處再尋出路。然後以溪不失其為溪者代溪解嘲,又以己不失其為己者自為解嘲。轉入作詩處,覺溪與己同歸化境。」
柳宗元這樣抑揚反覆,其實是內心情感自然的流露,經歷過重大挫折的人大概都懂,是因為心中真的很痛,然而又有操守,不會真的否定自己,隨波逐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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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許我已理解柳宗元,可惜我的才學遠遠比不上他,我才是真正的愚者,志在憑膚淺的學識擔起傳承傳統文化的重任,做著與當今潮流相悖的事。但我仍將堅持勤學,堅持分享。
下期講奏議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