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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an 18, 20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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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綠野仙蹤》第四十一章-第四十三章

《綠野仙蹤》第四十一章-第四十三章

《綠野仙蹤》清 李百川 著

第四十一章  散家仆解當還腳價  療母病拭淚拜名醫

詞曰:

籲嗟人到無錢時,神仙亦難醫。這邊補去,那邊虧債,誰開此眉?

親友避,子孫啼,家奴心日離。更添人病勢將危,欲逃何所之?右調《碧桃春》

且說溫如玉聽了鎮江府吩咐的言語,連夜雇了牲口,趕到泰安。也顧不得回家,先去知州堂上哭訴冤情。知州隨即出票,拿尤、谷二人的家屬,俱不知去向。差人將鄰居並谷大恩的一個堂兄谷胖子帶來回話。知州市問,都說一月以前將家口搬去,言到省城親戚家賀喜,至今未見回來。谷胖子說:“與大恩雖系堂弟兄,已十數年從不往來,人所共知。”知州將谷胖子和兩家鄰居,各責了幾板,前後供詞一般。又差役去尤、谷兩人親戚家查拿。

如玉叩謝下來,回到家中,見了他母親,跪倒在地下大哭,一句話也說不出。黎氏見他速去速回,又是這般情景,就知道必有變故,不由的渾身亂抖。家人們說了原由,黎氏往後一倒,面如死灰。女廝們連忙扶住。如玉見他母親如此。越發大哭起來。洪氏一邊開解婆婆,一邊安慰丈夫,倒忙了好半晌。黎氏自此郁郁成病,雖勉強色笑,寬兒子的懷抱,每想到兒子日月上,便暗中哭泣。如玉出門時,止與黎氏留了一百五十兩銀子,已交在他母親手內,又不敢要。揚州的腳戶,白養在家中,也沒有銀子打發。又與泰安差人湊了幾兩盤費,去濟寧拿人。幸而家中米面等物,還夠一年用度,腳戶日日嚷鬧,如玉也沒法設處。和家人們商酌,一個個推聾裝啞,束手無策。就是手中極有的,誰還肯拿出來幫助主人?如玉無奈,只得做他生平沒有做的事,將自己存下的幾件衣服,當了幾十兩銀子,打發了腳戶。他素日是豪華慣了的人,那裏能甘淡薄?又怕他母親心上愁苦,凡飲食茶飯,還和素常一般,大概早午還得六七樣菜肉。倒是黎氏知道他的隱情,時時向如玉道:“如今內外一空,過的是刀尖兒上日月。你從此臥薪嘗膽。還恐怕將來沒吃飯處。這早午飲食,當急為節儉,只有鹹菜嚼咽就罷了,不必因我舍命的措處,一天費數天的盤用,我心上倒越添上病了。”如玉自此遵他母親的話,將飲食減了一半。

過了幾天,泰安差人來回覆,說追查省城,並無尤魁等的下落,容慢慢訪查罷。如玉聽了,倍添愁煩,惟有長籲短嘆,流涕而已。家人們見他逐日垂頭喪氣,連小主母的衣服都典當了過度,料想著沒什麼油水。起先還都指望拿住尤魁,追回銀兩,大家再混幾年;今聽了差人的話,是個斷無指望,又兼如玉時時動怒,益發去誌速決。總之,此輩聰明人頗多,有良心的甚少。世仆家奴,他還念主人養育之恩,存個富貴貧賤、甘苦與共之意;即或有愚頑兇狠、不識輕重的人,若遇嚴明主人約束,總放肆也還不至于十分;惟雇工家人,無一非饑則依人、飽則揚去之流,其坑害主人比強盜還更甚。溫如玉用的都是鮮衣美食、油嘴浮浪子弟,經年家幫嫖誘賭,財利營私,那裏有個有良心的人?今到這步光景,有錢的也哭窮;無錢的更哭窮;不出一月,辭的辭,逃的逃,告假的告假,走了個七零八落。止留下兩個人,一個叫張華,一個叫韓思敬,都是無才能之人。如玉平素看不上眼的。如玉見他們都去了,倒樂得省些費用,只有素時受過大恩、賺過大錢的人,也是如此,心上覺得放不過。到此時也只索丟開。

不意黎氏自兒子被騙之後,每日家只害胸隔脹悶,不思飲食。如玉設法勸慰,也不得寬爽,漸漸的骨消肉瘦起來。如玉擔不住,著張華去泰安城中,請了個姓方的醫士來,是他素常相交的人。與他母親看了脈,說道:“太夫人心神不暢,總是氣郁,只用順其氣,自能大進飲食。”吃了兩劑開氣的藥,雖然脹悶好些,大便又泄瀉起來,日夜不止。又請方醫士來看視,服了些胃參湯、漿水散,將泄瀉又變而為痢疾。口幹發熱,日進些須飲食,喜得遍數尚少。方醫士說:“是腹中有舊積滯,須得下下方好。”用了些大黃、積實等類,反遍數多起來,只覺得眼黑頭暈,腹痛不止。如玉著慌,連方醫士也著慌了。又怕補住邪氣,用香附、黃連等類,也不見一點效。黎氏也不吃藥了,除大便之外,只是睡覺,懶得與人說話。

一日午後。黎氏在房中正勉強起來吃粥,只見如玉走來,笑容滿面,坐在一傍,說道:“如今才知道尤、谷二賊的下落了。”黎氏忙問道:“有什麼下落?”如玉道:“適才州裏的差人說:“尤、谷二人,俱在江南宿遷縣居住,訪得至真至確。‘送信來的人,就是差人的親戚,他都是親眼看見的。兩個差人貪著我的大謝禮,已向本州討了關文,連夜起身到宿遷去。此刻來與我報喜,要十數兩盤費,咱家中無現成銀子,我已經打發張華同差人去州中,與他們那湊去了,先和母親說聲。只求老天可憐,拿住他就好了。”黎氏道:“此語可真麼?”如玉道:“這是甚麼事體,那差人謊我做甚?”黎氏聽罷,略笑了笑道:“我也不想望將九千兩全回,只求追個二三千兩兒,你將來有碗稀飯吃,我就死了也放心些。”素.日黎氏至多不過吃半碗粥;或幾口,就不吃了。今日聽了此話,就吃了一碗半有余。如玉見黎氏飲食加添,心下大喜,又說了許多興頭話,方才出去。黎氏自此,一天不過坐兩三次凈桶,早午晚總有兩碗飯落肚,大便還有濃血,卻每次糞多于膿,腹中亦不甚疼痛了。

過了一月有余,身子竟大好起來,飲食又多于前。一日,黎氏問如玉道:“宿遷縣離泰安多少路程?”如玉道:“我前曾走過,卻記不真,大要多則十天,少則七八天可到?”黎氏道:“怎麼拿尤魁的差人,至今還不見到?”如玉道:“母親不問,我也不敢說,恐怕母親心上發急,六七日前,我差張華去衙門中打聽,不想原差倒回來了。說是被人走了消息,尤、谷二人又搬到無錫縣去了。他們因關文不對,回來換文書。我先日止與了他們十兩銀子,他們來回倒盤用了十六七兩,意思還教我弄幾兩盤費。大要也只在早晚,又要起身。”黎氏聽了,長嘆了一聲,問道:“你先日可曾見過去宿遷的關文沒有?”如玉道:“那日差人與我說這話,他們的去意甚急,倒沒有看見他的關文。”黎氏道:“你如今的意思要怎麼?”如玉道:“事已至此,也說不得,還得與他們打湊幾兩好去。用人之際,也怕冷談了他們的心。”黎氏道:“你外邊遇了強盜,家中又逢毛賊。這些人來來回回,不過是騙你的銀兩,究竟他們連泰安城門還未出。目今日期過而又過,又支派到無錫去了。若再過幾時,還要去海外與你拿人。你將銅鬥般家私,弄了個幹凈,到這樣地步,于世事還沒一點見識,安得不教人氣殺!”說罷,將身子向枕頭上一倒,就面朝裏睡去了。如玉連忙出來,打發張華,追問原差下落。

次日張華回來說道:“小人再四問原差:“如何不去拿人?’他說沒有盤費怎麼去?意思還教大爺湊十來兩方好。”如玉聽了,冷笑道:“月前與他們那十來兩銀子,我還後悔的了不得,又敢要。”

過了五六天,黎氏依舊大痢起來。出的恭,與魚腦子相似;聞見飲食,就要嘔吐;只覺得口幹身熱,晝夜不得安息。如玉又請來方醫士調治。豈知日甚一日,大有可虞。方醫士推說家有要緊事,借此去了。如玉甚是著慌。正在屋內守著他母親,只聽得女廝們說道:“黎大爺來了。”如玉迎接人房。黎氏看見他侄兒,不由的眼中落淚,說道:“我與你父親,一母同胞,我病了可及兩月,你何忍心不來看看我?”飛鵬道:“侄兒一向在省城有些事,昨日才回來。聽得說姑母患病,不意就憔悴到這步田地。”只見張華抱入四樣吃食,道:“這是黎大爺送太太的。”放在地下桌上。黎氏道:“來就是了,又送東西怎麼?”又道:“你可知道你表弟的事體麼?”飛鵬道:“也聽得人傳說,卻不知詳細。”黎氏有氣無力的說了一遍,說罷,放聲大哭;又哭不出淚來,在喉嚨中幹吼。飛鵬勸慰了幾句,黎氏又道:“我當日原教同你去。彼時若同你去,那裏還有這些怪事出來?”飛鵬冷笑道:“侄兒的品行,比尤魁、谷大恩,也端正不了許多。與其教親戚騙了,還不如教朋友騙了,還可氣些。大概財物得失,都是命定,姑母也不必過于愁郁。只要養息病體。常言說的好:有夫從夫,無夫從子。將來過在那裏是那裏。”又道:“我聽得吃的是方錦山的藥,他知道脈和病是個什麼?城中有個于象善,這先生是通省名醫,侄兒此刻就去親自請他,還不知他肯來不肯來。”說罷,同如玉到外邊。如玉留他吃飯。飛鵬也不回答,一直到大門外,手也不舉,竟騎上牲口去了。

又過了兩天,黎氏越發沉重,飲食到口即吐;即或勉強下去,少刻即大便出來。如玉著急之至,正欲著張華去飛鵬家問請醫話,只見飛鵬家六小走來說道:“于先生坐車來了,現在門前等候。”如玉迎接到書房內,敘禮坐下,各道敬仰渴慕的意思。如玉問飛鵬如何不來?象蓄道:“他與弟相交至好,原擬與他同來,不意他今日也有些不爽快。過一兩天,他再無不來之理。”兩人吃畢茶,如玉著裏邊收拾幹凈,陪象善人去。與黎氏看了脈,又按摸了肚腹,瞧了瞧大便顏色,方才出來。坐下問如玉道:“先日可吃的是方錦老的藥麼?”如玉道:“是。這六七天也不曾吃。”象著道:“尊堂太夫人病了多少日了?”如玉道:“可及兩月。”象著道:“方錦老的藥方,可拿來看看。”如玉連忙取過二十幾張藥單,放在桌上。象著大概看了四五張,說道:“看太夫人脈,素質即薄弱。此番病源,本于氣壅血滯,兼之肝木過旺,刻傷脾土。彼時只合調氣養血,舒肝健脾,自可無事。行氣去積的藥,一點也用不得。今氣本不足,而日行其氣;血本虛衰,而復攻其積。休說太夫人是六十以外之年,就是一少年壯盛人,也當受不起。況瀉在痢先,脾傳腎為賊邪,最為難治。病至六十日之久,而猶拘治痢,百無一補之說。無怪其真陽散而元氣愈竭也。夫痢有五虛死,而太夫人已居其三:發熱不休一;便如魚腦二;飲食不入三。脈又洪大而滑,數此元氣已盡,火衰不能生土,內真寒而外假熱,實為痢疾不救之癥。食入即吐者,是邪在上膈,虛火沖逆耳。此病若在別家,弟即立即告退,斷不肯代先治者分責。然弟與令表兄系骨肉之交;在老長兄雖未識荊,亦久仰豪俠名譽,安可坐視不救?今弟擬一陳方。此藥服下,若飲食少進,弟尚可以次序調理;若投之不應,設有變端,弟亦不肯認罪。”如玉道:“死生二字,全在先生垂憐。”說著,淚流滿面,脆將下去。象蕃扶起道:“尊府有人參沒有?”如玉道:“連日見家母病篤,正要措辦此物,不意從裏邊書櫃內,尋出五兩有余的好參來,只是不敢擅投。”象蕃道:“應用足矣。”隨取過筆硯來,開了理中湯,將人參、附子、肉桂三樣,俱用大分兩,下寫“煎妥冰冷服。”如玉一面著人收擡煎藥,一面備酒飯陪象蕃。又著打發六兒同車夫飲食。

黎氏將藥吃下,隨即一個女廝出來說道:“太太方才將藥吃下去,肚中響了一陣就瀉了。”如玉忙問道:“這是何說?“象蕃將酒杯放下,只是瞑目搖頭。如玉又問,象蕃道:“長兄可照前方,速煎一劑熱服,再看何如。”如玉也顧不得陪伴客人,親自煎藥,拿到裏邊,將他母親扶起。吃下去仍一與前一般。如玉跑出和象蕃細說。象蓄道:“氣已下脫,門戶不固。弟無能為矣!”于是起身告辭。如玉那裏肯放?還哭著拜求神方。象蕃道:“長兄休怪小弟直說。大夫人恐不能出今晚明早。倒是速請令表兄來一面,以盡骨肉之情罷了。”說罷,連飯也不吃,必欲告別。如玉苦留不住,只得送出大門。就煩他請飛鵬快來,象蕃應承去了。

如玉回到書房,心中大痛,哭了一回。走入裏邊,見他母昏昏沉沉,似睡不睡。問了幾聲,糊糊塗塗說了一句,又不言語了。如玉守在了旁邊,惟有長嘆而已。

正是:藥醫不死病,佛渡有緣人。

第四十二章  買棺木那移煩契友  賣衣服竭力葬慈母

詞曰:

世最可憐貧與孤,窮途歌唱西風曲。腸已斷,淚已枯,自恨當時目無珠。

酒兄內弟交相愛,須知路尺炎涼態。富則親,窮則壞,誰說人在人情在。右調《斷腸悲》

話說如玉見他母親病勢沉重,不住的流涕籲嗟。洪氏道:“那幾天還好,只是從昨日又加重了。”如玉道:“這有兩天不曾吃飯。”洪氏道:“連今日就是三天。前幾日還紮掙著坐凈桶;這幾日通是身底下鋪墊草紙。渾身純留下一把骨頭。先前還反亂拈的身腿疼,這五六天也不反亂了。將來的事體,你也該預為打照。到是棺木要緊。”如玉道:“這個月內,將你我的幾件衣服,並些銅錫器,也當盡了。倘有個山高水低,我還不知該怎麽處哩!”

夫妻兩人,廝守到一更以後,只聽得黎氏說道:“我口幹的狠,拿水來我嗽嗽口。”洪氏道:“母親不吃點東西麽?”黎氏將頭搖了搖兒。女廝們搊扶著嗽了口,復行睡下,問道:“此時甚麽時候了?”如玉道:“有一更多天了。”黎氏長嘆了一聲,將一只手向如玉面上一伸。如玉連忙抱住。黎氏哭了兩聲,說道:“我不中用了。”如玉道:“午間于先生說母親不妨事,只要加意調養就好了。”黎氏道:“我死了倒也好,省得眼裏看著你們受淒涼。你過來,我有幾句話囑咐你。”如玉又往前扒了扒。黎氏道:“你媳婦洪氏,是個老實人。你素日把些思情都用在婊子身上,你看在我的老臉,念他父母、兄弟俱無,孤身在咱家中,以後要處處可憐她。你夫妻相幫著過罷。”洪氏聽了這幾句話,這眼淚也不止一行下來。又道:“家中小女廝們,還有七八個;家人媳婦子,還有六七房。你看女廝們,年紀該嫁的嫁人;家人媳婦,有願意嫁人的嫁了罷。男子漢死的死了,逃的逃了,留下他們做什麽?你也養贍不了許多。金珠寶玩,你變賣了個精光。我只存兩皮箱衣服未動。我死後,只用與我穿一兩件,不用多穿。余下的,你兩口兒好過度。你日前南方去,與我留下一百五十兩銀子,我只盤用了八九兩,如今還在地下立櫃中放著。我病這幾個月,深知你艱難。不是我不與你拿出來使用,我也有一番深意。我早晚死後,你就用這銀子,與我買副松木板做棺材,只可用四五十兩,不可多了。你是沒錢的時候。余下的銀子,就發送我,斷不可聽人指引,說是總督的夫人,尚昔日那種瞎體面,你就舍命辦理,也不過是生者耗財,死者無知的事。”

如玉痛哭道:“兒便做乞丐終身,也斷不肯用一副松木板盛放母親!”黎氏道:“這又是憨孩子話。人有富貴不同,我今日只免了街埋路葬就罷了。“說罷,喘籲了一會,又造:“嫖賭二項,我倒不結計你了。人家要的是有錢人,你無錢,誰家要你?尤魁也是前生前世冤債,設有拿住他的日子,多少追討些。你務必到我墳頭前,告稟一聲。我在九泉之下,亦可瞑目。”說著,又哭起來:“我兒,我只心疼你日後不知怎麽過呀!你父親當日去世太早,我又止生了你一個,處處順著你的性兒,只怕你受一點委屈。誰知我深于愛你,正是我深于殺你!你遭了番叛案官司,家業已盡。次後又要做生意。我彼時只盡你的田產物事耗費,不動我手裏的東西,你還可以有飯吃;誰想一敗塗地,至于如此。罷了,罷了!”如玉聽了,如刀割心肺,只是不敢大哭。黎氏又喘息起來。洪氏道:“母親說的話多了,未免勞神,且養息罷。“黎氏方不言語了。兩口兒守到四更時候,黎氏又嗽了一回口,見如玉在一旁守著,從新又囑咐起話來。說了半晌,不想舌根硬了,如玉一句也聽不出來。到五更鼓後,復昏昏睡去。

天將明的時候,黎氏醒來說道:“我此刻倒覺清爽些。拿米湯來,我吃幾口。”洪氏忙將米湯取至。如玉扶起來,黎氏只三兩口,就吃了一碗。洪氏見吃的甘美,問道:“母親還吃一碗不?”黎氏點了點頭兒,又吃了一碗。方才睡下,只聽得喉嚨內作聲,鼻口中氣粗起來,面色漸漸黃下。如玉、洪氏大叫大哭;家人媳婦同眾女廝們將過備下送終衣服,一個個七手八腳,擋扶著穿戴。少刻,聲息俱無。一個家人媳婦說道:“太太去了。”如玉捶胸叫喊。一家兒上下,痛哭下一堆。張華等將過庭安放桌帳,把黎氏擡出來,停放在正中。如玉又扒在靈床上大哭,將喉嚨也哭的腫啞了。張華上前勸解道:“大爺哭的日子在後哩,此事宜料理正務。”

如玉止住哭聲,走到院內臺階上坐下,定省了好一會,吩咐張華道:“咱如今是跌倒自扒的時候。富足朋友,不敢煩勞。你此刻去大槐樹巷內,將禿廝苗三爺請來,就說是太太沒了,我有要緊話說。”張華去不多時,請來一人,但見:頭無寸發,鬢有深疤。似僧也,而依舊眉其眉,須其須,不見合掌稽顙之態;似毬也,而居然鼻其鼻,耳其耳,絕少垂頸凹眼之形。既容光之必照,自一毛而不拔。誠哉異樣獅球,允矣稀奇象蛋。

此人是府學一個秀才,姓苗,名繼遷,字是述庵,外號叫苗三禿子。因他頭上鬢間無發故也。為人有點小能幹,在嫖賭場中,狠弄過幾個錢。只是素性好賭,今日有了五十,明日就輸一百。年紀不過三十上下,“窮”、“富”兩個字,他倒經歷過二十余遍。入的門來,先到黎氏靈前燒了一帖空紙;見了如玉,又安慰了一番,方才到兩書房坐下,與如玉定歸了報喪帖式。如玉自知無力,凡朋友概不勞禮,止遣人到老親處達知。兩人商酌妥當,雇人分路去了。

苗禿子問道:“太夫人棺木可曾備辦否?”如玉道:“正要措處。”苗禿子道:“這是此時第一件要緊事。”如玉道:“少不得還要勞動。”說罷,到裏邊向洪氏要出他母親存的那一百五十兩銀子;看見時,又不由的大痛起來。秤了秤,止用了七兩有余,還有一百四十貳兩多。如玉留下二十二兩,備買辦梭布,做伸幔、靈棚、孝服等類用,拿到外邊,向苗禿子道:“煩老兄同張華到州裏去,尋一副頂好的孔雀桫板。這是一百二十兩,先盡此數買;就再貴幾十兩也使得。”苗禿子道:“老兄休怪我說以老太太的齒德爵位,就打一個金棺材,也不為過。只是時有不同,老兄還要存儉些,買副好柏木板兒罷。忝屬相好,故敢直言。”如玉道:“棺木系先母貼身之物,弟即窮死,亦不敢過于匪薄。此刻就煩臺駕一行。”說罷,苗三禿帶了銀兩,同張華去了。

到起更後,張華回來說道:“棺木板看了兩副,都是本城王卿官的。他祖上做過川東道,從四川帶來,水旱路費了多少腳價,俱系真正孔雀桫板。一副上好的,要二百貳十兩;一副略次些的,只少要十五兩。苗三爺體貼大爺的意思,與王家講說再四,用他那副頂好的,說明一百八十兩白銀。他家若不是買地急用,二百兩也不賣。更有一件省事處:兩副都是做現成的,打磨的光光溜溜。”如玉道:“為什麽不雇人擡來?”張華道:“咱拿去的銀子,止是一百貳十兩,還差著六十兩價。是一邊過銀,一邊過物,少一兩也行不得,如何擡得來?”如玉聽了,心上大費躊躇,向張華道:“我與王家,素無交往,你該就近煩黎大爺和他家說說,過幾天與他銀子,有何妨礙?“張華道:“大爺若不題起,小的也不敢說。苗三爺為銀兩不足,就想到黎大爺身上,著他應承六十兩,遲幾天找結。王家滿口應許,只要黎大爺當面說句話。小的同苗三爺親去說了原由。黎大爺不惟不肯應承,且說了許多不堪言語。說太太是大爺氣死了。又道:“你家離了謀叛和買棺材的事,也沒什麽借重我處。可著你大爺快尋姓尤的去,他還才情大些。’苗三爺見說的不成活,連忙同小的出來,在西關店中等候,著小的星夜取銀子好成交。”

如玉聽了,心中大怒,到裏邊與洪氏說。洪氏道:“咱們如今,不是借光親戚的時候,還有母親留下兩皮箱衣服。昨晚也和你說過,是著你變賣了過度日月。不如且當上一箱,救救急。”如玉道:“我也想及于此,只是心上不忍。”洪氏道:“你若心上不忍,不但將來發送,就是眼前棺木,也無辦法。明日止有一天,後日就該入殮,那裏還耽隔的?”如玉作難了一會,實是無法,只得將皮箱打開驗看:內有十幾套好皮子、緞子衣服,估計值四五百兩。又眼中流了無數痛淚。開了個清楚單子,一總交與張華,帶到城中,把苗三禿去當。

次日午後,張華先將棺木押來。如玉仔細觀看,見是四塊瓦做法,前後堵頭如式,約五寸多厚,六尺半多長,敲打著聲若銅鐘,花紋細膩,香氣迎人。如玉甚是得意。下晚苗禿子亦到,取出兩張當票來:一張皮衣,當了一百四十兩;一張緞衣,當了八十兩。除去棺價六十,交與如玉一百六十兩。苗禿道:“成色俱是九九,分兩是我親自秤兌,絲毫不短。我當為兩張,你將來容易取贖些。我又帶來兩卷白布,是本城隆盛號的,言明用了照時作價,剩下的只管與他退回。”如玉深喜他辦事妥當,謝了又謝。

到了頭七,如玉備了豬羊並各色祭品,請了學中幾個朋友做禮生,也不請僧道念經,止是七七家祭。人家聽得他不收禮,不宴客,不破孝,樂得與他母親燒張空紙盡情,倒也此出被入,甚是熱鬧。他表兄黎飛鵬也擡了祭禮來吊奠。如玉執意不收,也不與孝服。虧了苗禿子據理開解,如玉方肯收禮送孝。飛鵬見棺木貴重,祭品整齊,到底不失大家風度,口裏也說不出甚麽不是,臉上自覺沒趣,陪了祭,就要回去。如玉也不著人留飯。兩家至親,從此斷絕來往。有告假並辭去的幾個家人還沒有尋下富貴地方,見如玉做頭七,親友出入,與昔時無異,只當主人手內還有大私囊,一個個又爭著入來幫忙辦事;及至伺候了幾天,方知是老主母幾件衣服發燒,又辭的辭,不辭的不辭,各自去了。

如玉將七七事辦完,因他母親抑郁抱恨而死,不忍心輕易出葬,過了七八個月,方才斟酌舉行。手內又沒一個錢,此時不但衣服銀子用盡,連家中桌椅、屏畫也當了許多,過時日。苗禿子與他出了個主見,將先時當的那兩箱衣服,尋了個買主,除去當鋪本利,與如玉還找回八十兩銀子。苗禿也些須打了點偏手。如玉有了這宗銀兩,然後才敢擇日,發送他母親。他是個少年好勝的人,饒這般沒錢,還向泰安州文武借了許多的執事行役,點主謝土;又請了兩個小些的現任官兒,將找兌的幾兩銀子,花的七零八落。

這一日本鄉親友,或三十人一個名單,或五十人一個名單,通共止六七個祭桌,人倒不下二百有余。觀看的人,到也挨肩疊臂,直至他家祖塋。如玉將他母親與他父親合葬後,守了三日墓,方回家設靈位。晚間就在靈傍宿歇。睡不著時,追想昔日榮華,今時世態;又想念他母親歷歷囑咐的言語。獨對著一盞孤燈,不住的籲嗟流涕。

正是:手內有錢冰亦暖,囊中無鈔炭生涼。

第四十三章  逢吝夫抽豐又失意  遇美妓罄囊兩相交

詞曰:

我如今誓不抽豐矣,且回家拆賣祖居。一年貧苦一嗟籲,無暇計誰毀誰譽。

途次中幸會多情女,顧不得母孝何如?聊且花間宿,樂得香盈韓袖,果滿潘車。右調《入花叢》

話說溫如玉自葬埋母親後,謝了幾天人,諸事完畢,逐日家到是清心寡欲。素日相好的朋友,知他一無所有,也不來勾引他。即或有幾個來閑坐的,見他愁眉恨眼,也就不好來了。背間有笑罵他憨癡的,有議論他狂妄的,有憐惜他窮苦的,也有說他疏財仗義的,還有受過他銀錢、衣食許多恩惠反比傍人鄙薄詈咒更利害的,如玉聽在耳內,到也都付之行雲流水。只是家間窮困之至,雖減去了若幹人口,上下還是二十多人吃飯。天天典當,鬼混的過了一年有余。凡事總與苗三禿子相商,兩人到成了個患難厚友。先時還指望拿住尤魁,後來親自到州堂上,稟了幾次。知州到也與他認真的責比差役,總無蹤影。他把這拿尤魁的念頭也歇了。

無如運氣倒的人,這不好的事體,層層皆來。他母親剛才亡過年余,他妻子洪氏又得了吐血的病;不上三兩個月,也病故了,連棺木都措辦艱難。到虧這苗禿子還有點打算,凡買過如玉產業的人,他便去說合,陸續也得夠百十余兩,苗禿于中也使用了些,才將洪氏發送在祖塋。

如玉雖說是窮了,一則是舊家子弟,二則又在少年,還有許多大家小戶,要與他結親,孰意他不自揣時勢,還想要娶一個天字號的美人,將說親者概行謝絕,日日東查西問的尋訪。及至采訪著某家女兒,才色雙絕,他到願意,人家又不要他。因此把婚姻也誤下。

一日到泰安,向他舊夥計等要長支欠銀,住了三四天,得了三兩多銀子,一千多錢,將一張三十兩欠約,讓那夥計抽去,算了一分不該。正還要尋別的欠銀夥計,聽得本州官吏接濟東道;問了問,說姓杜名珊,四川茂州人,做過陜西長安縣知縣。他父親雖早逝,常聽得他母親黎氏說,有個長安縣知縣杜珊做他父親屬員,虧空下一萬多銀子。布政司定要揭參,他父親愛他才能,一力主持,暗囑同寅各官捐助,完結虧項;又保舉他後升了平陽府知府,臨行與他父親認了門生。今日聽得名姓、籍貫相合,就動了個打抽豐的念頭。急忙回家,與苗禿子相商。苗禿道:“你有這些好門路兒,閑嘗從不和我說。既然尊大人在他身上有如此大恩,又是尊府門生,你如今到這步田地,開個口,至少也幫五百;就是一千兩,也不敢定。”如玉道:“我平時那裏想得起?若不是他昨日到泰安,做夢也夢不著他。我今與你相商,趁他到咱們這地方,我那湊一分厚禮,與他送去;再拿個手本,向他門上人細說原委,或者有點想望也未可知。”苗禿道:“你這想算,都用的是下乘功夫。他衙門住紮在省城,離我們泰安不過兩天多路,何難親去走遭?你若在此地見他,他又是個客官,語言間就有許多可推脫處,總幫你也不多。依我主見,你竟等他公出回去後,寫自己一個名諱手本;再另外哀哀憐憐寫個懇恩照拂的手本,內中幫他完虧空、保舉話,一字不可露出,只寫先人某人,在陜西同寅,如今你窮困之至,求他推念先人奉上垂憐。至于湊辦厚禮的話,徒費錢而且壞事。世上那有個極貧的寒士,拿得出厚禮來?到只怕你年幼,記得太夫人話未必真切,冒冒失失的認起親來,反為不美。“如玉道:“這事至真至確。我固貧窮寧死不做傷臉的事。你方才的話,甚有機變。我們等他回去後,就雇一輛車,我還要煩你與我同去。”苗禿子道:“我就與你同去。總算上你與他沒世誼,這遊棍假名撞騙也幹連不到我身上。”兩人計議停妥,待了幾天,濟東道回去。

兩人雇車同張華到省城,旅店安下,時時打聽杜大老爺閑時,方才將手本投入號房。門上人拿入去,杜珊看了手本內情節,立刻開門請會。如玉從角門內入去。杜珊迎接到書房,行禮坐下。敘說起他父親,杜珊甚是感念;又說到自己困苦,杜珊又甚憐憫。本日就留便飯,說道:“月前天雨連綿,官署內無一間房子不漏,刻下現在修補,實無地方留世兄住。且請到貴寓安息,弟自有一番措處。”如玉辭了出來,苗禿子在轅門外探頭探腦的等候。如玉同他走著,說濟東道如何相待,如何吩咐。苗禿道:“何如?你原是大人家,豈是尋常的拉扯?我若有你這些門路兒,也不知發跡到甚麽地方了!”兩人歡歡喜喜的回店,說了半夜,總都是濟東道的話。

次日社珊回拜,將如玉的名諱手本壁回,還了個年通家世弟帖。如玉著張華跪止,杜珊定要拜會。在店中敘談了好半晌,方才別去。嚇的一店客人,都議論羨慕不已;慌的店主和小夥計,不住的問茶水。苗禿得意到極處,只是在光頭上亂撓。午後,又差人送來白米一鬥,白面一鬥,火腿、南酒、雞鴨等物。如玉到也罷了,苗禿子是個小戶人家,白花秀才,一生沒見過個交往官府,看見火腿、南酒等物,不住的吐舌;和如玉說到高興處,便坐不住,笑著在地上打跌。怕道臺語說話,連街上也不許如玉閑行。他在店中陪著吃酒、唱小曲、說趣話,和中了狀元的一般快樂。

到第四日,杜珊下帖請席。如玉又去。席間,杜珊細說本道一缺,出多入少;又值公私交困之際,不能破格相幫。臨別,著家人托出十二兩程儀。如玉大失所望,辭之至再。怎當得杜珊推讓不已。如玉此時,覺得不收恐得罪他,收下甚是羞氣;沒奈何,只得收領拜謝。原來這杜珊初任知縣時,性最豪俠,不以銀錢介意,因此本族以及親戚經年家來往不絕,食用為亦極奢侈。凡贈送人,必使其心喜回家。只幾年,就弄下一萬多虧空。藩司要揭參,幸得如玉父親保全。屢次寄字親友本家,告助虧空,無一個幫他一分一兩。他才知道銀錢去了,是最難回來的。自此後,任憑本族近支,以及至親契友,想要用他一文錢,吃他衙門中一口水,比登天還難。由知縣做至道臺,雖二三斤肉,也要斟酌食用。前後行為,如出兩人。此番是深感如玉父親,方肯送這十二兩。在如玉看得菲薄不堪;在杜珊看得還是沒有的大幫助。除了溫如玉,第二人也不能叨此厚觀。就是日前送那一分下程,都是少有的事。

如玉垂頭喪氣的出來,見苗禿子在儀門外,大張著嘴眺望。看見了如玉,忙跑向前,笑問道:“今日又有什麽好話兒?”如玉道:“言不得,真令人羞死氣死!”苗禿著慌道:“不好!你這氣色也不好!想是你語言間得罪下他麽?”如玉道:“我有什麽得罪他處?”就將送的銀兩數目,一邊走一邊說。苗禿笑道:“你少裝飾!我不信。”如玉道:“我又不怕你搶了我的,何苦謊你?”于是將原包銀兩,從袖中取出,向苗禿眼上一伸道:“看,是十二兩不是?”苗禿見上面有“薄儀”二字,將腳一頓,咬著牙罵道:“好肏娘賊!不但將你坑壞,把我苗三先生一片飛滾熱的心腸,被二十四塊寒冰冷透!”說畢,又蹙眉揉手,連連點頭道:“罷了,罷了,我才知道罷了。”

兩人回到店中,一頭一個,倒在炕上睡覺。張華見此光景,也不敢問。如玉翻來覆去,那裏睡的著?到二鼓時候,苗禿問道:“你可睡著了沒有?”如玉道:“真令人氣死!還那裏睡的著?”苗禿道:“你明日再去稟謝稟見,求他一封書字,囑托泰安州官諸事照拂你。他若與了這封書字,常去說些分上,那裏弄不了幾個錢?一個本管的大上憲,又與巡撫朝夕相見,泰安州敢說不在你身上用情?”如玉道:“我就餓死,也再不見這沒良心慳吝匹夫!”苗禿道:“我還有一策,存心已久,只是不好說出。今見你如此奔波,徒苦無益,只得要直說了。天下事貴于自立主見。自己著貧無措兌,雖神仙也沒法子。自己若有可裁處,就不肯低眉下眼向人家乞討。尊府的住宅,前庭後院,何止七八層?只用將房子出賣,還不愁一二千兩銀子到手?”如玉道:“我也曾想及于此。首則先人故居,不忍心割棄;次則也沒人買。”苗禿道:“講到一’買’字,不但長泰莊,便是泰安州,也沒人買。誰肯拿上錢,到那邊住去?若估計木石磚瓦拆賣,還可成交。你若為是先人故物,自己羞居賣房之名,你須知那房子止可遮風避雨,不能充饑禦寒。常言說的好:有了治,沒了棄。你日後大發財源,或做了大官,怕修蓋不起那樣十處房子麽?此事你若依了,我回家就與你辦理。當漢子的,不必怕人笑話。世間賣房子的大人家,也不止你一個。救窮是第一要務,沒得吃穿難受,這是老根子話。我再替你打算:房子賣後,也不在長泰莊住,只用二百兩銀子,在泰安城中買一處不大不小的房兒,過起安閑日月來。你又不欠人的債負,有什麽不快活處?將所有房價,或買地討租,或放在人家鋪中吃月利。世上赤手空拳起家的,不知有多少,何苦著本村人日逐指指點點,笑議你是憨哥兒、混賬鬼?你想:我說的是不是?”

幾句話,說的如玉高興起來,一蹶劣扒起,將桌子一拍道:“禿小廝快起來!你的話句句皆是。我的誌念也決了!省的在這裏受悶氣,不如連夜回家辦正事。”苗禿子也執起道:“城門未開,天明起身罷了。現放著老杜送的酒。我活了三十多歲,只吃過一次鴨子,還是在尊府叨惠。你可叫起張華,將他送的那兩只鴨子白炖上,我飽飽的吃一遍,也好與你回去辦事。”如玉道:“三更半夜,如何做法?到回家時,你將雞鴨都拿去就是了。”苗禿道:“我們有火腿和變蛋,亦足下酒。”如玉便喊叫張華,收拾食物。張華見兩人又眉歡眼笑,不是頭前苦態,也測度不出他們的原故。直吃到天明。如玉著算還店賬,又將道署送的禮物俱裝在車內,一同起身。離省城走了幾十裏,到一地方,名為試馬坡。相傳韓信做工齊王時,在這地方試過馬。剛走到堡前,也是天緣湊合,從裏面走出個人來,但見:

頭戴四楞巾,卻像從錢眼中鉆出;身穿青絹氅,好似向煤窟內滾來。滿面憨疤,數不盡三環套日;一唇亂草,那怕他百手抽絲。逢錢即寫借帖,天下無不可用之錢;遇飯便充陪客,世上那有難吃之飯。任你極口唾罵,他只說是知己關切使然;隨人無端毆踢,反道是至交好勝乃爾。

真是燒不熱、煮不爛的粗皮,砍不開、扯不破的厚臉!這個人姓蕭,名天佑,字有方,也是個府學秀才。為人最會弄錢;處人情世故,到像個犯而不較的人。只因他外面不與人計論,屢屢的在暗中謀害人,這一鄉的老少男女,沒一個不怕他。亦且鉆頭覓縫最好管人家閑事,就是人家夫妻角了口他也要說合說合,挨延的留他一頓便飯吃。若是大似此的事體,越發要索謝了。你若是不謝他,他就借別事暗中教唆人鬧是非,三次兩次還不肯放過,是個心上可惡不過的人。銀錢衣物,送他就收,總要估計事體大小,心至得謝而後已。又好幫嫖誘賭,設法漁利。吃亡八家的錢,尤為第一。因此,人送他個外號,叫象皮龜;又叫蕭麻子,為他臉上疤。故也。這日正從堡中出來,看見苗三禿子在車內,大笑道:“禿兄弟從何處來?”苗禿見是蕭麻子,連忙跳下車來,也大笑道:“你是幾時搬到這裏的?“蕭麻子道:“已經二年了。”如玉見他兩人說話,也只得下車來。蕭麻子指著如玉道:“此公是誰?”苗禿子道:“這是泰安州溫公子,當年做陜西總督之嫡子也。”蕭麻子深深打一躬道:“久仰,久仰。”又將兩手高舉道:“請!請到寒舍獻茶。”如玉還禮道:“弟輩今日要趕宿頭,容日再領教罷。”苗禿子也道:“我們都有事,暇時我還要與你敘闊。”蕭麻子道:“溫大爺與我初會,我實不敢高扳。你與我是總角朋友,怎麽也是這樣外道我?我實對你說了罷,我家茅庵草舍,也不敢居停貴客。敝鄉從去年二月搬來一家樂戶,姓鄭,人都叫他鄭三。這個亡八最知好識歹。他有個侄女,叫玉磐兒;一個親生的女兒,叫金鐘兒。這玉磐兒不過是溫柔典雅,還是世界上有的人物;惟有這金鐘兒,才一十八歲,她的人才真是天上碧桃,月中丹桂,只怕仙女董雙成還要讓她幾分。若說起他的聰明來,神蔔管路還須占算,他卻是未動先知。你這裏只用打個哈欠,他那裏就送過枕頭來了。我活了四十多歲,才見了這樣個伶俐俊俏、追魂奪命、愛殺人的一位小堂客。你陪公子隨喜隨喜去,也是春風一度。”如玉道:“承老兄盛情,只是弟孝眼未滿,不敢做非禮的事。”苗禿笑向如玉道:“你也不必太聖賢了。既然有他兩個令妹在這裏,我們就暫時坐坐何妨?”蕭麻子笑道:“你這禿奴才,又說起其諸異乎人的話來了!”如玉卻不過,只得同去走走。

到堡內西頭,才是鄭三的住處。瞧了瞧,都是磚瓦房子,坐東朝西的門樓。三人揖讓人去。鄭三迎接出來,到如玉、苗三前請安;又問明姓氏。地方,讓到北庭上坐。如玉到庭內,見東西各有耳房;庭中間放著八把大漆椅;正面一張大黑漆條桌,桌子中間擺著一個大駝骨壽星;東邊有三尺余高一個大藍磁花瓶;西邊一個大白磁盤,盤內放著些泥桃泥蘋果之類;上面掛著一面牌,都用五色紙鑲著邊兒,中間四個大紫紅字是“藍橋仙境”;牌下掛著百子圖畫一軸;兩傍貼著對聯一副,上寫道:室貯金鐵十二,門迎朱履三千。

三人坐定,只聽得屏後有笑語之聲。轉身後面,走出個婦人來,身穿元青紗氅,內襯細夏布大衫,葛紗裙兒。五短身材,紫紅色面皮;五官兒到也端正,只是上嘴唇太厚些;到纏了一雙小腳,大紅緞鞋上繡著跳梁四季花兒。走到庭中間,笑著說道:“與二位爺磕頭。”說著,將身子往下彎了彎,忙的苗禿子連忙扶住道:“快請坐,勞碌著了,到了不得。”婦人就坐在蕭麻子肩下,問了如玉並苗禿的姓氏。如玉道:“你的大號,就是金鐘兒麽?”婦人道:“那是我妹子。我叫玉磐。”蕭麻子道:“怎麽不見他出來?”玉磐兒道:“他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快,此時還沒有起,再待一會管情收拾了出來。”蕭麻子道:“此時還未起,必定是昨晚著人家棒傷了。”玉磐兒笑道:“你真是瞎說!這幾天鬼也沒見個來。”蕭麻子道:“你休謊我。我是秦鏡高懸,無微不照。”苗禿道:“這是你的家務事,你心上自然明白。”蕭麻子道:“你若欣羨這條路兒,你就入了行罷。他家中正少個打雜的使用。”

正說著,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廝托出一盤茶來。玉磐兒先送如玉,次送苗禿,自己取了一杯坐下。蕭麻子道:“你這小奴才,到我跟前就不送了。我也沒有別的法兒,我只用尋些發大來遲的好春藥,再吃上一二錢人參,“將你三嬸子按倒,那就是我出氣的時候了。”玉磐兒恰待回言,苗禿道:“玉姐,你不必和他較論,都交在我身上。他按倒你嬸子,我就摟住他姑娘。咱們是冤各有主,債各有頭。”蕭麻子笑罵道:“這奴小廝,真是狗期裏拉出來的,說的都是狁舐(犭巴)兒話。”四人正在說笑中間,覺得一陣異香吹入鼻孔中來。少刻,見屏風後又出來個婦人,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,身穿紅青亮紗氅兒,內襯著魚白紗大衫;血牙色紗裙子,鑲著青紗邊兒;頭上挽著個盤蛇發卷,中間貫著條白玉石簪兒;鬢邊插著一朵鮮紅大石榴花;周周正正極小的一雙腳,穿著寶藍菊壓海棠花鞋;長挑身材;瓜子粉白面皮,臉上有幾個碎麻子兒;骨格兒甚是俊俏;眉稍眼底,大有風情。看來是個極聰明的人。入的門來,先將如玉和苗禿上下一看,于是笑嘻嘻的,先走到如玉面前,說道:“你老好!我不磕頭罷?”如玉連忙站起道:“請坐!“苗禿接口道:“不敢當,不敢當!”然後又向苗禿虛讓了一句,裊裊娜娜的坐在玉磐兒肩下。

蕭一麻子將如玉的家世表揚。金鐘兒聽了滿面上都是笑容,只因如玉少年清俊,舉動風流,又是大家公子,心上甚是動情,眼中就暗用出許多套索擒拿。如玉是個久走嫖行的人,差不多的婦女,最難上他的眼,不意被這金鐘兒語言眉目就混住了,從午間坐到日色大西,還不動身。急得張華和車夫走出走入,在如玉面前站了幾次,又不敢催促;與苗禿子不住的遞眼色,苗禿又是隨緣度日的人,他且樂修次活了一刻是一刻,那裏肯言語?蕭麻子推故凈手,走出來向鄭三道:“溫公子這個雛兒,也還充得去。銀錢雖多的沒有,家中的東西物件還多。日色也遲了,你與他隨便收拾幾樣菜兒,我替你留下他罷。將來若殺不出血,我打發他走路,纏絞不住你。”鄭三道:“我見他穿著孝服,萬一留不住,豈不白費酒飯?”蕭麻用扇股在鄭三頭上打了一下道:“你這老亡八,真是一毛不拔!就算上留不住,與你兩個孩子們吃吃,他們也好有心與你弄錢。”苗禿在背後插嘴道:“就與你吃些兒也好。”三人都笑了。蕭麻子道:“你這禿小,不知什麽時候就悄悄走來?”又問道:“他身上有現成稍沒有?”苗禿伸了兩個指頭道:“欄幹數,是濟東道送的。他身邊只怕還有些,也沒多的了。”蕭麻子向鄭三將手一拍道:“何如?上門兒買賣,你還不會吃?”鄭三連忙去後面收拾去了。

蕭麻子又問苗禿道:“這溫公子,我也久聞他的大名,你與他相交最久,他為人何如?”苗禿道:“是個世情不透露的憨小廝。若有了錢,在朋友身上最是情長,極肯幫助人。”蕭麻道:“我聞他年來也甚是艱苦。”苗禿道:“比你我還難。目今只用一半月,又是財主了。”隨將他要賣住房話一說,蕭麻子連連作揖道:“事成之後,務必將哥哥也拉扯一把兒。苗禿道:“自幼兒好弟兄,還用你囑咐?他如今’賭’之一字,勾引不動了。我看這金鐘兒,又是他這一處住房的硬對頭。他若看不上眼,體說試馬坡,便是蓬萊島,也留他坐不到這個時候。”兩人說笑著入庭房來。

如玉站起道:“天色也想是遲了,我去罷。”蕭麻子大笑,向苗禿道:“你看,做老爺們的性兒,總不體貼下情。”又指著金鐘兒道:“我方才在後邊見你父親雨淋漓,在那裏整理菜蔬。窮樂戶人家,好容易收拾這一頓飯!”金鐘兒聽一得收拾飯,就知是必留之客了,笑盈盈的向如玉道:“大爺要走,也不過為我姊妹粗俗,心中厭惡。這也容易,離我這裏二十裏,有個黑狗兒,人才甚好,只是腳欠周正些。世上那有個全人?我們與大爺搬來,著他服伺幾天。就是我家飯不但吃不得,連看也看不得,只求大爺將就些,也算我姊妹們與大爺相會一場。大爺也忍心不賞這個臉?”如玉道:“你休罪我。我實為先母服制未終,恐怕人議論。”苗禿道:“你居喪已一年多,如今不過是幾個月余服未滿。咱們泰安紳衿家還有父母一倒頭就去嫖的,也沒見雷劈了七個八個,人家議論死三雙五雙。”如玉笑道:“你又胡作弄我!”玉磐兒道:“我也不是在大爺面前說話的人,只是既已至此,就是天緣。我這金妹子,也是識人擡舉的,還求把心腸放軟些罷。”如玉已看中金鐘兒,原不欲去;又教他們你一句,我一句,越發不肯去了。掉轉頭笑向苗禿道:“只怕使不得。”蕭麻子道:“有什麽使不得?此刻若去了,于人情天理上倒使不得了。”

說著,打雜的將一張方桌移在庭中間,擺了四碟小菜,安下五副杯筷,又拿來一大壺酒。眾人讓如玉正坐。如玉要與苗禿同坐,苗禿死也不肯,只得獨自坐在正面。蕭麻子在右,苗禿在左,玉磐、金鐘兒在下面並坐相陪。少刻,端上兩盤白煮豬肉,兩盤煎雞,兩盤炒雞蛋,兩盤調豆腐皮。看著是八盤,究竟止是四樣。北方樂戶家,多有用對兒菜,也是個遇物成雙之意。金鐘兒道:“我們這地方,常時連豆腐都買不出。二位爺休笑說,多吃些兒才好。”苗禿道:“說到吃之一字,我與蕭麻子包辦,到不勞你懸心。”五個人詼諧調誠,盞去杯來。張華同車夫,也在南房中吃飯,鄭三老婆陪著。

如玉等吃到點燈後,方將杯盤收拾去。蕭麻子道:“我如今長話短說罷,我今日就是冰人月老。溫大爺著金姐陪伴,苗三爺著王姐陪伴。”苗禿子暖的笑了,將脖項往下一縮,又向蕭麻子將舌頭一伸,道:“我一個寒士,這纏頭之贈該出在那裏?”如玉道:“這都在我。”苗禿又道:“雖然如此,還不知人家要我不要。”說著,又看玉磐兒的神色。蕭麻子道:“不用你看,我這玉姐,真正是江海之大,不擇細流。你若到高興的時候,舍了小禿子,用起大禿子來,這玉姐就不敢要你了。“如玉大笑。金鐘兒略笑了笑,玉磬兒將頭一低,苗禿子不由的臉紅起來,說道:“我不過兩鬢邊少點頭發,又不是全無。你每每禿長禿短,不與人留點地步,真是可怒!”蕭麻子大笑道:“你今晚正是用人才的時候,是我語言不看風色了。”我將來自有好話兒幫襯你。”說罷,彼此道了安置,如玉在東房,苗禿在西房,各做嫖客。蕭麻子回家去了。

正是:窮途潦倒欲何投,攜友歸來休便休。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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